27.山河
葉希牧轉身往回走,上了幾級樓梯,忽然回頭:“你給我把門鎖上了?”
剛才“砰”的一聲,季辭茫然地反應過來,點頭:“是。”
葉希牧像是強忍着自己的脾氣似的,無聲長長吐了口氣,坐在了台階上,一雙長長的胳膊擱在膝蓋上,雙手垂下。
他就穿了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條運動短褲,腳上還是一雙家常拖鞋。空着雙手,顯然手機鑰匙錢什麼都沒拿,就被季辭拽了出來。
他抬起眉又看了季辭一眼,那雙眼睛非常亮,似是責怪,似是抑鬱,更多是對她的無可奈何。
季辭靠在牆邊,也顧不得牆上長年累月積了許多灰。她垂着手,只覺得脫力。她說:“葉希牧,我家門口有攝像頭,我都看到了。你……真的沒事?”
最後幾個字,她依然說得艱難。
葉希牧看着地面,搖了搖頭。
季辭現在疑神疑鬼,總覺得他這個搖頭含義不明,“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有沒有後遺症?”
“沒事。”
“你都考……”季辭閉了嘴,咬咬牙看向一邊,硬起心腸,說,“都考成了那個樣子,能沒事?”
“考完去醫院看過,醫生處理了一下,開了葯,好了。”
他說話的時候很冷靜,每個字尾都很乾脆。
季辭卻在想,他考完試還能壓住情緒去看醫生,他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強悍。
他到底是葉希牧啊,考完前三門,他自己難道還能不知道只要自己正常發揮,拿省狀元就如探囊取物?可是就這麼擦身而過了。
人一生能夠如此清晰明確地決定自己的命運,能有幾回?她這種成績的,高考自然對她算不上什麼。可她也能明白高考對葉希牧這樣的人意味着什麼。
他那時候在想什麼?
人在遭遇巨大打擊時,從失去理智到徹底絕望,從徹底絕望到接受現實,需要多長時間?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
但他還能獨自一人去找醫生。
獨自一人把自己從無望的邊緣拉回來。
捫心而問,她能否有這個勇氣?
季辭的心裏忽然很軟,軟得讓她不知所措。她甚至想去揉揉他的頭,可如今她不敢碰他。她嘲笑自己,之前強吻他,擁抱他的熊心豹子膽哪裏去了,之前那個胡作非為為所欲為的季狗子哪裏去了,眼下人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卻成了最為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甚至連單純地觸碰他都已經不敢。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撫摸又變成掐,自虐似的,石榴紅的指甲掐進嘴唇里去。紅的嘴唇紅的指甲紅的血液,要痛的,見了紅,她似乎心裏才能好受些。
“去哪個醫院看的?”
如果去的是大醫院,別人不可能認不出來他,那麼背後的一系列事情,都有可能被牽扯出來。
“找了家比較偏的小診所。”
季辭臉色一冷,站直,抓着他的手腕子把他拉了下來,“跟我走。”
“去哪?”
“帶你去大醫院看看,萬一有點後遺症什麼的,我不放心。”
“我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他掙扎了一下,“不去。”
季辭把他抓得很緊,臉色沉了下來。她平時妖妖艷艷的慣了,葉希牧不把她的話當回事。但她這張臉到底生得好,不是委屈柔順的小女人模樣,多出來的七年的飯也不是白吃,正經嚴肅起來時,也算得上疾言厲色。
“走。”她命令道,“你都幾天沒出門了?白成這樣?”
葉希牧有那麼一瞬間的窘迫,怔神間就被季辭拽下了樓。
車就停在小區外。季辭把他推上車,自己也坐上去,徑直往淥江市去。
一路上葉希牧都悶不吭聲,靜靜地看着前方。江城到淥江市的路也都沿江而建,青波浩浩,漸漸只見河床越來越寬,水流越來越靜,到淥江市外,淥江與長江匯合,長江的江道徹底打開,就像大海一樣一望無際,煙波浩渺。
大河港才能有大城市。
江城人,這輩子都應該往外走的,往外走才能見大江大海,大風浪。
季辭不時看看葉希牧,他一直看着長江,沒有和她說話的意思。她告訴他她去了重慶,今天才回來,他不答言。她說是寧睿告訴了她他的事情,他也一言不發。她想起寧睿說這兩天就是填志願的截止日期,二中的老師親自來找過他,她想問問他最後做了怎樣的決定,但看着他煩懨的情緒,終究沒有開口。
在去醫院之前,季辭在街邊的一家耐克專賣店停了下來。
她帶着葉希牧進去,問他:“有沒有喜歡的鞋?”
葉希牧說:“不要。”
季辭說:“穿拖鞋進醫院,不像話。”
店裏這時候人不多,季辭和葉希牧兩個人進去,女的靚男的俊,卻又看不出是什麼關係。店員們全都圍了過來,笑眯眯地問:“您二位想買什麼呀?”
季辭說:“鞋。”
店員又笑眯眯地問:“您穿還是帥哥穿呀?”
葉希牧聽到“帥哥”這種稱呼就眉頭一皺,別開臉去。
季辭說:“他穿。”
店員們的目光又都聚攏到葉希牧身上,圍過去熱情地問:“帥哥喜歡哪種樣子的呀?這邊都是今年新款,新到店的,賣得特別好。”又七嘴八舌地問:“帥哥穿多大碼的鞋呀?”“喜歡籃球鞋還是跑鞋?”“或者板鞋也行,你穿特別好看。”
葉希牧:“隨便。”
季辭說:“四十三碼。”她四周一望,見店內打着大幅的廣告,是當下最紅的一個年輕偶像做的代言。她指指廣告上最醒目位置的那雙鞋,“就那個,要白色的。”又吩咐店員:“再拿兩雙白色短襪。”
“好呢!”店員就喜歡季辭這麼清楚準確的指示,很快就拿了鞋襪過來給葉希牧試穿。
自然一試就合適。
鞋帶看着就偏緊,店員們也不知道幫忙鬆鬆,季辭看不過眼,親自半蹲下來給葉希牧松鞋帶,問:“現在怎麼樣?”
她一抬頭,葉希牧正低頭盯着她,目光微訝而爍動。
她心中其實沒有別的意思,純粹出於要把事情做漂亮、做完美。但她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別樣的含義,於是低了頭,單手飛快打了個當下流行的單環結,站了起來。
“就這雙吧。”她說,“結賬。”
葉希牧拎了鞋盒,和季辭一同回到車上。季辭系安全帶的時候,聽見葉希牧對她說:
“你的嘴傷了。”
他指了指自己嘴上同樣的位置。
那一瞬間,季辭有俯身過去吻他的衝動。
但她忍住了。
不知為何鼻子有些酸。
她強忍住漫漶上來的情緒,生硬地說:“知道。”
是她自己掐的。
她發動了車。
季辭帶葉希牧去的是淥江市最好的醫院,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號。她四下望了望,果然有黃牛過來使眼色。
走到外面,季辭說要外科專家號,黃牛說有,給她一張照片,“省內最好的專家,就我一個人有號,算你找對人了。”
“多少錢?”
黃牛拿一個支付寶二維碼給她,伸開拇指和小指,比了個“六”。
季辭搖頭,“嗤”地一笑。
黃牛以為她嫌貴,怕她走,拉着她說:“再商量商量。”
季辭拿手機掃了他的二維碼,轉了一千塊給他,說:“你等會跟着我們,還有顱腦CT和頸椎X線,你都幫幫忙,我們要今天的號。”
黃牛笑逐顏開。
專家年紀挺大,脾氣很好,也或許知道自己三百塊的專家號不便宜,半個小時的診斷時間,仔仔細細地詢問了葉希牧的情況,包括當時傷勢是怎麼處理的,過去近一個月吃了什麼葯,有什麼感覺,恢復的進展等等,又仔細查過了他的眼睛、耳朵,和整個頭部的情況。
葉希牧講得很簡略,很多都是專家追問出來的,但他還是略過了高考一段不談。
季辭聽他講小診所的醫生用棉簽把他耳道中的血清理乾淨,專家問:“疼嗎?”葉希牧說:“疼。”專家問:“多疼?”葉希牧說:“很疼。”
專家問一句就在病曆本上寫一句。
季辭坐在葉希牧身後的臨時病床上,仰頭看着診室雪白的天花板,呼吸輕微。
她也覺得很疼。
專家沒說有多嚴重,開了個全面的檢查。最後季辭和葉希牧拿着幾張片子回去找專家,專家抬着眼鏡片一張張細細看過,長長地“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得很長,帶着醫生特有的謹慎。季辭精神緊繃,葉希牧站在那裏,無動於衷。
“傷得蠻重的其實。”專家緩慢地說。季辭的指甲掐進掌心。
“不過到底年輕,恢復得還不錯。好在處理及時,後面半個月養得也好。”專家把片子和病歷都收起來,遞給葉希牧,“沒事了,多休息,出門散散心,放鬆放鬆。”
老專家語重心長,抬抬眼鏡,又看看電腦上葉希牧的歲數,“十八歲?是不是剛高考完就受的傷?瞧瞧你這孩子,以後走路多長點心,大學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候,別還沒上成大學,就被車撞成個傻子了。”
葉希牧“嗯”了一聲,季辭向老專家道謝,帶着葉希牧出了醫院。
外面,夕陽西斜,天高雲淡。一面是漠漠長江,一邊是連綿青山。
季辭和葉希牧沿着醫院前的台階往下走,旁邊有垃圾桶,葉希牧把片子折成一團,連同撕碎的病歷一同丟了進去。
——清華北大都去不了了。
——很疼。
——傷得蠻重的其實。
——沒事了。
……
一個個聲音迴旋在腦海里,季辭忽然在台階邊蹲了下來,雙手捂住眼睛。她身邊是花壇,開着一簇一簇的鉛筆花,紅的紫的,花心最深處都像血,一層一層地往外顏色變淡,像被轉筆刀旋開的鉛筆屑。江城的小學、初中、高中,不知為何無一例外都種滿了這種花。從孩童到少年,一年一年的成長,就像這些一層又一層的,彷彿永不凋謝的鉛筆花一樣。
少年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說什麼話。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邊,挺拔雋秀。山與江上吹來的風,微微地掀起了他的漆黑的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