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開鎖
季辭到底沒讓葉希牧看到一滴眼淚。
站起來的時候,眼底赤紅微腫,眼眶卻是乾燥的,甚至連妝面都沒有很明顯地花。她在葉希牧面前,依然成熟、優美,艷冶而帶三份輕佻。就算有狼狽失態的時候,那也是暫時的。
開車送葉希牧回家,路上她就問了葉希牧一句話:“恨我嗎?”
葉希牧當時反問了一句:“為什麼要恨你?”
季辭雙目直視着前方的道路,沒有回答,車開得平穩而飛快。
於是葉希牧說:“不恨。”
*
車開到環保局家屬小區外停下,季辭拎了包跟隨葉希牧上樓。門被她給鎖上了,葉希牧身無分文,她打算去看看鎖頭,再去買個鎖找鎖匠。
誰知道走到門口,門口竟然站着兩個人。
季辭一看到那兩人就想往回走,這兩人是葉希牧的年級主任和班主任,都是實驗二中資歷很深的老師。雖然沒有帶過季辭,但季辭都認識。
然而那兩個人已經叫住了葉希牧。
兩位老師都是心急如焚的樣子,年級主任斥責道:“葉希牧!你跑哪兒去了,電話也沒人接?”
葉希牧也沒想到兩位老師都會找上門來,走上前去道了個歉,說:“我出門去沒帶鑰匙,電話也落家裏了。”
班主任生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填志願的截止日期?過了今天,以後就沒機會了!”
與兩位老師的激動形成對比,葉希牧依然很平靜,說:“我上午和您說過,我不報了。”
年級主任語氣嚴厲地說:“這麼大的事,你就這樣決定了?”
班主任也道:“復旦和上交也都是很好的學校,招生辦的老師親自來找過,說會有獎學金,專業也沒問題,你想清楚!”他臉色有點黑,眼睛裏有焦急、擔心,也有遺憾、失落。
季辭覺得自己不適合呆在這樣的氣氛里,低聲對葉希牧說:“你和老師們聊,我去找鎖匠。”
正要走,卻被班主任叫住:“哎,你是哪個?”
還好他們不記得她。
季辭轉身,淡淡道:“他小姨。”
班主任和年級主任都打量起她來。所幸季辭今日開車回江城,穿的是寬鬆舒適的T恤和淺色牛仔褲,一直馬不停蹄,也沒來得及換。兩位老師只覺得這年輕女子長得格外勾人,脖子上那條紅線太招眼,其他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不恰當的地方。
班主任看了一眼葉希牧:“你媽媽那邊還有別的親戚?之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季辭說:“不算很親。我之前一直在外地打工,這回回來,聽說他家裏出了事,過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
江城人南下去廣東打工的年輕人不計其數,班主任又看了眼葉希牧,見他點了點頭,於是不再追問,心裏想着葉希牧這孩子長得好,母親那支人若是長得不好看,也確實說不過去。
季辭往樓下走,卻又被年級主任叫住,說:“希牧爸爸不在,你是他小姨,也算他長輩了。”年級主任走下來兩步,鄭重其事地對季辭說:“希牧打算放棄填報高考志願,復讀一年,這對他來說是件很大的事,一步行差走錯,這輩子都會受到影響。他年紀還小,你是成年人,也有社會經驗,應該多和他參謀參謀。”
季辭看向葉希牧,葉希牧別開臉,沒給她看到表情。
他不想和她談論志願和復讀的事。
他雖然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表現出來,但心底一定還是會覺得,要復讀很丟臉吧。
尤其在她面前說出來。
季辭很客氣地說:“他年紀是小,但很有主見,他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
年級主任嘆一口氣,問葉希牧:“你真的決定了?”
葉希牧說話的時候手背在身後,季辭看見他拎着袋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緊,手背上的四個指關節異常的堅硬清晰。
他語氣簡潔明確:“決定了。”
年級主任又是長長一嘆,道:“也好。”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走下樓梯。
葉希牧和季辭把兩位老師送出小區,年級主任又囑咐了葉希牧幾句,班主任則把季辭叫到一邊,低聲說:“……希牧……心理多少會受到影響,他爸爸又坐牢,一時半會出不來,如果可能的話……麻煩你幫忙,多陪他聊聊天,多開導開導他,這孩子得開心一點。”
班主任的憂慮之情都寫在臉上,季辭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只得點了點頭。
班主任又道:“我總覺得你眼熟,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季辭克制着不露出本性,拿出在陳川家的禮貌笑道:“江城七十萬人,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當然有可能在哪裏見過。”
班主任點點頭,和年級主任一同開了車攔了出租車離開。
趁着還沒天黑,季辭去買了把防盜鎖,葉希牧找了鎖匠,回去撬了門,又換了新鎖。待換完鎖,鎖匠離開,黑暗的陰影就像一片巨大的羽毛,籠罩了整個屋子。
七八月份是江城最炎熱的時節,屋子裏之前開了空調也沒關,又陰暗又涼沁。葉希牧按亮了客廳的燈,是一個老化發暗的日光燈管,整個客廳里都是冷色的光調,季辭覺得,也沒亮多少。
她站在門口,淡聲問:“我可以進來嗎?”
葉希牧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進來吧。”他從玄關里拿出一雙乾淨的拖鞋給她,季辭一看,仍然是她上次穿的那雙,葉希牧小時候穿過的。這雙拖鞋打着深刻的葉成林的烙印,鞋面寬大粗笨,除了他那種男人,沒人會給自家小孩子買這種鞋。
季辭脫掉鬼冢虎的小白鞋,換上這雙深藍色洗澡拖,問:“這雙就算我的專屬了嗎?”
她穿着純白的短襪,踩在這雙特別男性化的塑膠拖鞋裏,顯得不倫不類。
葉希牧皺起眉,說:“這雙不好看,以後去買雙新的。”
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說了個“以後”,季辭本性難移,心底一陣騷動本能地湧上來,險些又要說些什麼話去撩他。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指甲,暗罵自己果然天生狐媚性子。
她說:“算了,就這雙吧。”卻還是沒忍住補了一句:“以後不許給別人穿。”
葉希牧沒說話,眼睛裏眸光幾分閃爍。
季辭在客廳和幾個房間裏走動了一番,左看看右看看,所有陳設和她上次來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葉希牧房間裏的書似乎又多了一些。
她邊走邊問:“這段時間你吃什麼?”
“大部分時間自己做,有時候點外賣。”
她走去廚房,打開冰箱一看,裏面的菜品倒是齊全,葷素都有,蔥姜蒜齊全,雞蛋都有滿滿一板。看來這家的主人,是打算長期隱居在這間屋子裏。
她從牆上取下圍裙,麻利地穿上。葉希牧走過來,說:“我來做。”
季辭背着手打着圍裙的結,問:“現在幾點了?”
葉希牧看了眼手機,“六點半。”
“半個小時你做得完嗎?”
“……”
“一邊玩去吧。”
她很快地淘了米,用電飯鍋煮上。從冰箱裏拿了豬肉、雞翅出來用微波爐解凍,洗蔥切蔥,拍蒜剝蒜,削姜剁姜,手速快得驚人。一抬眼,葉希牧還站在旁邊。
“杵着做什麼?出去該幹嘛幹嘛去。”
“我沒什麼事做。”
季辭想了下,長長的頭髮不停垂下來,她問:“你家有頭繩嗎?”
“沒有。”
“橡皮筋總有吧?”
葉希牧想了想,轉身出去,很快拿了一個淡黃色的橡皮筋回來。
季辭正在用生粉腌豬肉條,兩隻手上全是白色粉末和油脂。“給我把頭髮紮起來。”她說。
季辭仍然是之前拉直之後的髮型,長發漆黑柔順,一根根飽滿光滑。
葉希牧猶豫了半天,伸手去掬她的頭髮。頭髮很滑,又多,邊上的幾綹不斷從他手指間溢出來。
他從沒碰過女生的頭髮,只覺得笨手笨腳怎麼都兜不攏,這邊收攏了那邊又漏掉。
季辭剪掉雞翅邊上的毛,用刀尖在雞翅上劃出口子,說:“你是在玩我頭髮嗎?”
“……”
他說:“我去拿把梳子。”
季辭教訓說:“不用。你手上用點力,頭髮又不是肉,用點力不會疼。”
他於是由輕到重,慢慢使力,終於把那一大把頭髮全部緊緊抓在手裏,又涼又滑,帶着馨香。
季辭感覺他這下真的用力了,自己頭都轉動不得,額頂頭皮隱隱作痛,心想再被這樣揪幾次,髮際線都成問題。但又不好說讓他輕點,說一句只怕他整個都會鬆掉,然後又要重來一回。
小男生沒有伺候姑娘的經驗,不過這樣也好,季辭想那就忍了吧。
葉希牧揪着這一大把頭髮纏橡皮筋,一邊纏一邊掉,他不得不不斷把她耳側掉下去的頭髮撿起來。
頭髮收起來,他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耳朵。潔白,邊緣有細微的絨,耳廓中部打有兩個孔,非常細小的兩枚銀環穿過其中,緊貼邊緣。耳垂上也有兩個孔,但只戴了一顆耳釘,細小的針從耳垂后穿出來,用一枚銀耳迫固定着。
好精緻。
葉希牧垂下眼睛。
“行了,出去吧,別站在這裏礙事。”她下了逐客令。
葉希牧退後兩步,走了出去。
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拿遙控打開了電視,空曠安靜的房子裏立即充滿了變幻的光和聲音。
他對電視的內容並不感興趣,只是忽然覺得這樣有一點生活的感覺。油下鍋“茲拉”一聲綿綿長長,肉菜滋潤豐厚的香氣很快從廚房裏飄了出來。
他看向廚房,廚房燈光明亮,那道身影在裏面忙忙碌碌地晃來晃去。就像整個房間都被充實起來了,這種感覺新鮮、溫暖,令人愉悅,又讓他覺得安全。
他低下頭,把左手手掌翻過來,手指之間,纏繞着一根長長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