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遲到
六月八號這夜季辭睡得很沉。
她人在瀝川,江城逢山逆水而上的地方,群峰深處一座小城,雲遮霧繞,溫度能比外面低上六七度。
早上吃早餐時,岑崟給她打來電話:“出門待兩天。”他說,“這段時間璀璨可能會找你麻煩。老郭那邊我已經知會過,但下面人下手沒輕沒重,誰也說不準。你出去避避風頭再回來。”
季辭開車西行,沿江而上,恰逢大峽深谷,山高水長。
車開到瀝川,正值當地唯一的高中高考考完最後一門。等紅燈的時候,少年們興高采烈地從斑馬線上走過,臉上掛着飛揚的笑意,跳着腳走路。
真好,青春,每一張面孔都很美。
寧睿,李佳苗,還有葉希牧,恭喜你們,兩個月後,你們就要在北京相聚,以後還會飛向更遠的地方。
你們不再是屬於江城的了。
季辭坐在方向盤前,不知不覺又點起一支煙。想起少年坐在她身邊,也是這樣在紅燈前,他拽車門:“就說這麼多,開門,我要下去。”
灰白色的煙霧中她悵然一笑,煙灰抖落出去,像心中忽然缺了一塊。
要說沒有不甘心,沒有失落,那也不可能。
她決定這一晚就住瀝川。
*
說是出來避兩天風頭,季辭在瀝川一帶一盤桓就是半個來月。住的旅店的老闆娘曾經倒騰過文物,告訴她這邊的許多農家裏還保留着一些解放前的舊物。“不過都不值錢,值錢的都賣光噠。”老闆娘說。
在老闆娘的指點下,季辭驅車去山中拜訪了十幾戶農家,頗多驚喜。她要的本就不是什麼值錢的文物,恰當的佈置天井老屋的器皿、妝奩、工具等等,都屬錦上添花。許多東西她小時候也見過,長大后,卻都不知道哪裏去了,沒想到在瀝川,竟又能尋到。
六月二十四號,小明星的團巡演到重慶,季辭恰在西沱,於是開車過去捧場,與他們胡天胡地一番。次日駕車往回開,夜宿峽邊一座小城,賓館房間裏的電視機自動播着地方台,咋咋呼呼的電視購物廣告讓房間裏顯得不是那麼過分安靜。季辭卸妝、健身、洗澡、做皮膚護理。
開安瓶的時候“嘣”的一聲,季辭聽見電視裏的地方新聞念道:“……葉成林被控非法經營罪案一審宣判……”
季辭驀然抬頭,電視裏正在播放庭審畫面,鏡頭掃過旁聽席,她看到了葉希牧。
他坐在旁聽席第一排,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白色的襯衣依稀可以見到清瘦的肩角。頭髮稍稍長了一些,但是依然俊秀。
也不知為什麼,季辭心裏像被揪了一把。葉成林這個案子,對他真的折磨太深。
但他並不需要,也並不想要自己的關照。季辭在心中淡漠地想。
庭審四天後,法院宣判一審結果,以非法經營罪依法判處葉成林有期徒刑一年,並處罰金1.2萬元。
新聞是快訊,鏡頭很快過去,畫面又切回主持人,進入下一條新聞。
總歸塵埃落定,一年時間並不算長。自己留給葉希牧十萬塊,他打理父親的案子,上大學交學費,日用,應該足夠了。
也不知最終會不會花在哪個小妖精身上。
想到這裏,季辭自嘲地一嘆。鏡子裏,自駕出門多日,昨夜又玩了個通宵,臉上多少顯出疲態。再過幾天,就滿二十五,進入二十六歲,二十六,四捨五入也就是三十了,聽說進入了這個年齡區間,時間會像野火燎原一樣過得飛快,女人的青春也就進入了尾聲。
其實季辭素來沒有年紀漸長的自覺,她很早就獨立生活,又有那樣一個母親,導致她初高中就像成年女人那樣早熟。國外生活單純,七年過去,彷彿也沒有什麼變化。
只是現在面對葉希牧,她竟然會不由自主地為他操心,替他着想,過去談戀愛,她哪一次不是被寵着溺着,捧在手心裏呵護着,什麼時候輪得到她來想這麼多。
果然年紀已經不小了吧,心態都變了。
季辭蘸着安瓶里的精華液,細緻敷塗在肌膚上。這種時候,也只有這種強效修復的精華液能夠拯救她。但皮膚還是好的,江城這邊的氣候養人,她記得外婆一輩子皮膚像奶一樣潔白光滑,看不見毛孔。
她的路,雖然看不清未來,卻依然漫長。
*
季辭將近月底才回到江城。
二十幾號的時候,岑崟雲淡風輕地給她打了個電話,大意是事情塵埃落定,她可以安全地回來。
季辭這才知道,敖鳳已經死了。怎麼死的,岑崟自然不會說,法醫鑒定是溺水死亡,未搜尋到他殺證據,最終判定為畏罪潛逃,失足溺亡。
但岑崟說她也有危險,敖鳳又怎麼可能是失足溺亡?
沒有證據,這案子翻不了了。
岑崟又說,江城天氣熱了起來,淥江邊的霧靈山有一個度假山莊,是避暑的好去處,讓她有空過來。
季辭心知肚明,葉成林的案子順利了結,璀璨這邊他又幫了她一個大忙,他討債來了。
她說,我先回家休息幾天。
開車在路上的時候,季辭忽然自暴自棄地想:跟了岑崟算了。如此,她後面半輩子,或許能過的輕鬆自由,無需操心,又能有個落靠。
到江城那日,寧睿非要來接她。季辭心想又不是飛機火車,她自己能一直開車到門口,有什麼好接的。但拗不過寧睿,最終在寧睿小區樓下把他撿上了車。
寧睿拎着大包小包,坐在後排,委屈地和季辭說:“辭姐,你再不回來,我買的這些法國原裝香料和食材都要過期了。”
他已經去法國玩了一趟。
季辭從車內後視鏡乜了他一眼:“看你春風得意,考得不錯啊?”
寧睿嘿嘿一笑:“老早就估了分,知道沒問題才出去玩的啦。出分后差別也不大。”
“北外?”
“嗯!”
“恭喜。”
早就在預料之中,季辭也沒覺得有多大驚喜。她想問問葉希牧考得怎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寧睿考得這麼順利,他自然更不在話下,就看有沒有中省狀元。
但是不是省狀元,到底和她沒什麼關係。
開進龍尾老街,寧睿好奇地透過車窗東看看西瞅瞅:“辭姐,你住這裏啊?這也太神奇了吧!我都不知道江城還有這種地方。”
季辭道:“你出生晚,新城區已經建起來了,自然不知道。”
車開到天井老屋側門門口,季辭一眼看到了牆角兩條狗的屍骸。江城天熱,幾場暴雨一下,兩條狗已經爛得幾乎只剩骨架。她心中暗驚,以為是郭家的人沒找到她,就對狗下了手。寧睿拎着袋子跳下車,問季辭:“這裏嗎?”
季辭收回目光,點了下頭,拿鑰匙開門。門推開的時候,一個折了好幾層的方形紙塊掉下來,紙張反覆被雨水浸泡又晒乾,變得凹凸不平,上面還有些許黑色水筆的痕迹,但已經完全辨認不出來字跡。
大約是恐嚇信什麼的。時間過得太久,一切都已失效。季辭隨手將紙塊丟在屋外,引寧睿進門,又把車開了進去。
寧睿本來以為這就是座破爛老屋,進去之後,又是一番驚喜讚歎,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對季辭的印象完全改觀:
“姐,這都是你自己修的?”
“對。”
“天啊,這也太漂亮了吧,我打賭江城最好的別墅也沒有這裏面好看。”
“你見過江城最好的別墅嗎?”
“沒。”
“沒見過你瞎說什麼。”
“……”
房子一切完好,沒有被入侵的痕迹,季辭鬆了口氣。這座房子她有做安防系統,各個地方攝像頭警報器一應俱全,否則她也不敢一個人住在天井老屋這麼偏僻的地方。
廚房裏,她教寧睿處理食材,寧睿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鬥嘴聊天。季辭懶洋洋的,尋思着把寧睿教會了,自己去洗個澡換身衣服,開了兩個多小時車回來,總覺得身上都是灰。
“奶酪買得一般。”
“太多了,根本不會選嘛。”
“你不是說我不去就叫其他同學一塊兒嗎?李佳苗沒去?”
寧睿“唉”了一聲,說:“之前說得好好的,一考完,全都臨陣脫逃。”
“為什麼?”
寧睿說:“李佳苗估分說考得不好,心情不好不想去了,葉希牧估計是忙他爸爸的案子,連人都找不到。”
季辭驚訝了一下:“李佳苗沒考好?”
“嗨,她就是太謹慎,最後分數一出來,比她估的高二三十分,清華妥妥的。”
季辭鬆了口氣,卻聽寧睿說:“倒是葉希牧……唉!”
他重重嘆了口氣。
季辭心中又是一緊:“怎麼?”
“他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英語這門只考了八十幾分——”他頓了下,沒有注意到季辭臉色的突變,帶着些義憤和惋惜說:“這根本不可能!他就算閉着眼睛考試,也不可能只考八十幾分!”
寧睿望着季辭,聲音不自覺地抬高:“你知道么,他數學和理綜基本上滿分,語文一百三十多,三門在全省都是數一數二的分數!偏偏英語差成這樣。最後分數出來的時候全校老師都瘋了,覺得不可思議,教育局那邊的老師找人專門去查分,據說查了好幾遍,最終確定沒有分數沒有判錯,就是只有八十六分,最差的是聽力,幾乎沒有拿分。”
“那他還能去清華么?”
寧睿搖了搖頭,不停嘆氣,苦悶得不行,“清華北大都去不了了。復旦上交倒是沒問題,但是專業也不好說。”
“到底為什麼考成這樣?他自己怎麼說?”
“他就出分後接過老師一個電話,說他就考了這麼個分數,沒什麼別的原因。後面再找他,他就應個聲,什麼別的也不說。老師天天去家訪找他填志願,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寧睿憂心忡忡地說,“我們現在都不敢給他發信息了,怕刺激到他。”
季辭放下手中切奶酪的刀,盡量平抑着聲音問:“是不是考英語前有什麼人找過他麻煩?”
寧睿有些奇怪季辭的反應,回答道:“也沒有啊,考場老師說他就是來得有點晚,急匆匆的,但也沒見他有什麼異常。”他想了下,說:“不過不知道他那天中午去哪裏了,有人說在二橋邊上見過他,往考場奔,騎車騎得飛快。”
季辭臉色唰地蒼白,彎下腰,按着心臟,她那一瞬間忽然喘不過來氣。
寧睿喊:“姐,你怎麼了?”
季辭撐着桌案,抬起頭,嘴唇也沒什麼血色。她說:“寧睿,今天這頓飯做不成了。”
她看了看桌上琳琅滿目的菜品,又說:“能帶的你都帶回去,其他的怕是要廢掉了。我以後一定加倍補給你,好嗎?”
回城區的路上,季辭目不斜視地開車,寧睿坐在副駕駛上,神情忐忑,不時地看向季辭。
“姐,我能跟你一起去找他嗎?”
“不行。”
季辭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也很擔心他……”
“你先回去,我跟他問清楚,然後告訴你。”她車開得很快,目不轉睛地望着路,“如果你真的為他好的話,今天看到的東西,就不要對任何人說。”
寧睿點頭,“絕對不說。”
他躊躇許久,終於還是開口問季辭:“姐,你和葉希牧……”
“朋友關係。”季辭打斷他,給了他一個明確的答案,“普通朋友。”
……怎麼可能是普通朋友。
拒絕加微信,向所有人隱瞞,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高考失敗的代價。
怎麼可能是普通朋友。
寧睿心中一時間千情萬緒,又有無窮盡的疑問。但他望着季辭凝重的雙眉,終究沒有問出口。
季辭把寧睿送回家,自己開車去了葉希牧的小區。
站到葉希牧家門前,她敲門,說:“葉希牧,是我,季辭。”
無論怎麼敲,沒有人來應門,房間裏也沒有任何動靜。
季辭說:“葉希牧,我知道你在。你給我開門。——你信不信我把你門給拆了?”
她狠狠地踹了緊閉的房門一腳,“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知道。”
房門裏依然沒有聲。
季辭提起一把鎚子——她從車裏拿來的——“砰”地一聲重重砸在了門上。
門開了。
從裏面開的。
陰影里站着人,高而沉默,是葉希牧。
一股巨大而洶湧的情緒衝上來,頂住季辭的喉嚨。她一把握住葉希牧的胳膊,把他從陰影里拽了出來。
她左手給他鎖上門,死死地抓着葉希牧把他拽下了樓。
一連下了兩三層,葉希牧終於反拽住了她,脫開她的手,張口道:“你做什麼?”
明媚燦爛的陽光從開敞的樓梯間穿透進來,這裏終於有江城夏天的模樣。
季辭低低喘氣,抬頭看着葉希牧,他是瘦了些,五官的輪廓更加清晰。眼睛依然是明亮甚至帶着犀利鋒芒的,頭髮短而乾淨,臉上耳朵上都看不見任何傷痕,愈發的漂亮奪目。
但她滿腦子裏都是監控錄像里,那個人向他頭顱和耳朵的鈍重一擊。
嗡。
她腦子裏彷彿能聽到那一下重擊之後,他耳朵里的、腦海里的聲音。
腦液的震蕩,血液的逆流,心底的寒冷。
她顫抖着張開手,在他清澈明亮的眼前晃了一下。
“葉希牧,你能看見我嗎?”
“能聽見我嗎?”
沉默的數秒。
於季辭卻極其漫長,漫長到像一場嚴冬。
她彷彿在接受一場審判,一場決定生死、關乎存在與消亡的終審判決。
然而葉希牧只是把她的手合攏按下,低而無情地道了一聲:
“別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