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蝕本
季辭在車上給陳川打了個電話:
“我看上了一個高中生。”
陳川愣了一下,電話里一口水噴了出來。“我說你上次來下江,怎麼古里怪氣的,敢情心裏已經有人了。”
季辭淺淡一笑,低頭把玩手裏的煙盒,說:“上回還沒想清楚吧。”
陳川惡意地問:“上手沒?”
季辭說:“看過他身份證,差半年多才滿十八,下不去手。”
“放屁。”陳川說,“你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這種人有底線老子可以食屎!”
“……”
一不小心又捏碎一顆爆珠,只得抽出來點着。
陳川等半晌沒聽見她聲音,正要開口,便聽見她說:“他找我辦一件事。這件事要辦成,恐怕要出點血。”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面前煙氣繚繞,雨霧濛濛,唯獨那一雙末梢上挑的眸子格外清明。
“蝕本的生意,有什麼好做的。”
陳川答得輕描淡寫,不過季辭知道,他越是這樣不經意的語氣,反而越是說實話。
季辭向來做什麼大的決定,都會問問陳川,畢竟陳川常年在外面闖蕩,種種經驗都比她豐富許多。
她打這一通電話,就是想問陳川的意見。然而當他給出意見,季辭卻發現,她想聽到的並不是這個答案。
螺紋捲煙紙上的暗火劇烈燃燒,很快半截成灰。
車玻璃上映出影影綽綽的她,艷麗如罌粟。
喜歡就是佔有,是或不是?
不是沒有過想法,否則也不會把人家誘到自己家裏來。
她甚至狠下過心,既然要幫葉希牧這個忙,她也要從他身上拿到她想拿的東西。她是季辭,不是十世善人。
季辭和陳川一樣,都是不做蝕本生意的人。
但事到臨頭,她還是猶豫不決。
她過去哪裏這樣舉棋不定過。
那邊陳川看穿了她的躊躇,說:“要是拿不定主意,就等我回來。”他頓了下,翻了翻日程表,道:“大後天,我回江城。”
季辭應了一聲。
返程回去,風小了很多。開過二橋的時候她想起,曾經交往過的一個男人教她開車。那男人三十多歲,白手起家,事業有成,手上有繭,發中帶白。他說,真開車的人,難免遇到惡劣環境,要麼買好車,要麼練一手好車技。
她那時候年紀小,並不怎麼在意這話,開車六七年,或許是自己運氣好,天氣從來風和日麗。
似今晚這樣狂暴側風,還真是頭一回遇到。她以為江城這樣安逸了千年的內陸小城,永遠不可能有颱風地震這樣的惡劣天災。
然而當風真的來了,她發現原來自己只是那個有好車的人。
回到家洗完澡,她擦着濕漉漉的長發,想起來下午把鬃梳落在了工作室。
拿到鬃梳,眼角餘光瞟到工作枱上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拿正眼向工作枱瞧去,季辭定在了那裏。
四天前,她的工作枱上還是一片狼藉。從歐洲帶回來的三千片Eurographics油畫拼圖胡亂地堆在工作枱上。
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她是懷着怎樣的心理買下了這套博斯《人間樂園》的拼圖。
三千片的拼圖已經十分耗神竭力,更何況還是油畫,沒有背後提示,幾乎就是吞噬時間的無底洞。
她放棄在把卡片倒出盒子的時候。一年多的時間,她像放棄自己的生活一樣放棄着這套拼圖。
但現在,這幅一米來長的三聯油畫,已經拼了大半。葉希牧坐在這裏的短暫而漫長的午後時光,想問題時,手中總轉着什麼。不是筆,是碎片。
殘缺的地方還有很多,但伊甸園、青春不老泉、果實與愛侶、撒旦晚宴已經初具規模。
夏娃已籍上帝之手造就,肉體歡愉的神秘盛宴已經開啟,曼陀鈴奏響懲罰的酷刑——
窗外漆黑的天空裏,暴風雨仍在繼續,天堂,人間,地獄,一瞬間從季辭心中呼嘯而過。
masterpiece,她想,心從死灰中復燃,她需要一個masterpiece。
*
周考完第二天照例判分、講試卷。作為五月月考前的最後一次周考,學校教研部的老師有意將試卷難度拉到極大,將學生們狠心一虐,以起到先抑后揚的效果。
考完之後哀鴻遍野,但這套試卷對葉希牧沒什麼效果,分數依然在之前的水平,尤其那張煉獄模式的物理卷,理科重點班的平均分降到及格線水平,第二名71分,葉希牧還是雷打不動的99——那一分是物理老師硬挑出來的,說他單位寫得看不清楚。
老師們長舒了一口氣,說“穩了穩了”。物理老師索性讓葉希牧上去講大題,理由是“比標準答案更標準。”
葉希牧被物理老師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半,再上一節課,吃完晚飯就是晚自習了。他看着時間猶豫了幾秒,覺得到底不能失約,還是騎車去了天井老屋。
就剩三天了,他想,她還能有什麼花樣?
季辭對他說“陪我七天”的時候,他心底反感且厭惡。
不是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他不會做的。
父親性格暴烈,要是知道他用這種辦法把自己撈出來,父親寧可打死他再進一遍局子。
他沒想答應季辭。
次日是遲萬生的二七。下午自習完,他去街上買了些線香黃紙,去給遲萬生上墳。
臨走的時候他看到了季辭。
他萬沒想到,季辭會來給遲萬生上墳。江城的人祭奠都用香蠟紙燭,用花的極少。她那天沒有刻意化妝,容貌像那束深綠排草襯映的野白菊。
那天季辭在遲萬生的墓前坐了許久,坐到夜色盡染,滿城燈火。
他那天忽然想,或許遲萬生帶他去找季辭,並不是山窮水盡孤注一擲,而是遲萬生深思熟慮后的選擇。
還剩三天。
*
天井老屋裏很靜,暮色中有靜謐的蟲鳴。他還沒有去過偏院以外的院子,但暗香浮動,他知道天井老屋裏的花都開了。
院子裏依然收拾得乾乾淨淨,貓兒們或在牆角打盹,或在牆頭走動,柔軟的肉墊踩在老青磚上,輕盈無聲。
兩條狗搖着尾巴飛奔過來,才短短几天,儼然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像是怕吵醒了主人似的,兩條狗一聲不叫,凈用腦袋蹭葉希牧的腿。
葉希牧隱約覺得奇怪,以往季辭午睡,睡到下午四五點也就醒了,現在已經接近六點,她竟然還在睡么?
走進屋中,廳里、廚房和工作室里都沒人,也沒有開燈。他輕手輕腳推開季辭的卧室門,只見卧室有一面牆已經完全被改造成了透明玻璃,外面是一片竹園和池塘,紫色的睡蓮在幽暗暮色中有着謎一樣的情調。
季辭就睡在這片玻璃邊的竹涼椅上,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像一朵盛大綻放的白牡丹。
葉希牧心中有些莫名的震動,猶豫了半晌,退出去,合上門又敲了敲。
房間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多時,季辭開門走了出來,手中拿着個冰袋敷着臉頰,葉希牧這才注意到她眼底有着未曾休息好的淡淡青黑。“來了啊。”她說,嗓音微啞。
“今天講卷子,來晚了。”葉希牧說。
季辭點了點頭,示意他在桌邊坐下。她今日的態度和平日不一樣,既不艷,也不冷,反而像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正常人。這反而讓葉希牧覺得反常起來,目光不離地盯着她。
她去了趟衣帽間,回來時手中有兩張卡,從桌上推到了葉希牧那邊。
一張銀行卡,一張名片。
葉希牧訝然。
“你爸爸可以取保候審了,淥江市濱西區看守所,明天就可以去交保證金,有什麼問題的話,就去找名片上那個律師。”
少年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張口道:“為什麼……”
“之前你爸爸被超期羈押,應該是有人一直想挖出一些罪證出來陷害他。不過你爸爸身正不怕影子斜,現在據說唯一證據充分有可能被公訴的,就是一個‘非法經營罪’。”
“‘非法經營罪’是什麼意思?”
季辭把冰袋換了一邊,說:“可能你都不知道,你爸爸就是網上很出名的那個‘生態鬥士’葉林,這些年他寫了四本關於生態和環境保護的書,自己印了一萬多本在網上分發。”
她看了一眼極其震驚的葉希牧,說:“私印圖書是違法的,所以你爸爸最終可能還是會被判刑,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葉希牧垂下頭,想,原來那一次家中被人闖入翻箱倒櫃,原來是在搜尋這些證據。
季辭把銀行卡翻過來,卡後面用透明膠貼着取款密碼。“銀行ATM機每天有兩萬限額,你分五天取完。除了這次取保候審的保證金和律師費,你爸爸整個官司要走下去,這些錢應該都用得上。如果你爸爸問錢從哪裏來的,你就說是記者幫忙籌的。他問他這次怎麼能出來,你就說是有記者找人幫忙。”
“但……”他仍無法伸手去拿。
季辭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淺淡一笑,說:“這筆錢不拿,你還能從哪裏借錢去?我也不是白借給你,等你工作之後,賺錢還給我,我放高利貸,還的時候,得百萬起價,還少了,我不要。”
她起身,拿起葉希牧的手,把銀行卡和名片擱在了他手裏。
“行了,回去上課吧,以後不用再來了。”她語氣竟然溫柔,手捂着口打了個呵欠,“我還要再休息一下,你走吧。”
突如其來的父親可以取保候審的消息,一下子把葉希牧打了個懵。奔波輾轉將近四個月所尋求的目的,一下子就這樣擺在了眼前,真實的,可實現的,如果快的話,他這個星期就可以見到闊別已久的父親。
也不知道父親現在怎麼樣了,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被折磨得失去志氣?有沒有生病,生理上的抑或心理上的?……他又是狂喜又是憂慮,又是企盼又是擔心,恍恍惚惚地走出門去。
走到院外,他才忽然想起來,不過兩天時間,季辭是怎麼這麼快把這件事做成的?
手上還有她手指冰涼的感覺,他心中咯噔一聲,轉身飛奔回去,在屋門口,險些和正開門出來的季辭撞上。
季辭眉尖一蹙,說:“正要去找你呢。”她伸手,“鑰匙給我。”
她說的是這座天井老屋的院門鑰匙。
葉希牧手中攥着鑰匙,手心微微出汗,他焦慮地打量她的頸項,裸露在衣服外面的雪白肌膚,問:“我只想幫我引見一下岑崟,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
季辭笑了下:“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一張嘴的事,自然順便就做了。也是你爸爸葉成林行得正立得直,否則哪有那麼容易?”
她注意到葉希牧的目光,“喲”地艷笑了一聲,“看什麼呢!”
“你是不是——”他僵硬地站在那裏,到底問不出口。
她今天穿的着裙子領口很高,看不出什麼,臉上除了有些倦色,也看不出什麼痕迹,但他分明看到她手腕上破天荒戴了個碧玉鐲子,隱隱約約像是掩着幾道不太分明的青色指痕。
“想多了你。”她冷笑着在他頭上拍了一下,“我是那種願意吃虧的人嗎?”
“很多事情沒你想像的那麼不堪。”她說,“我說過,這世界有點臟,但是好的。”她點點他的胸口:“相信法律。後面和律師去交涉,該怎麼做怎麼做,不要怕。”
他仍然緊緊地攥着鑰匙,凝着目光,盯着她不放。
她於是煩躁起來,摸了根煙出來點着,“之前讓你留你不留,現在讓你走你不走,你他媽還想怎樣啊?”
他手指收緊,說:“我還欠你兩天。”
季辭煙蒂含在唇間,愣了半晌,低頭吐出煙氣道:“學霸都像你這麼死心眼一根筋?說八天就一天都不能少?”
他說:“你要是一個人無聊的話,我可以陪你。”
季辭抱着肩,在薄煙里微眯一雙末梢上挑的眼,道:“我最無聊就是在床上,你陪嗎?”
他無語,抿唇死盯着她。
她銜着煙,從他手裏拔出鑰匙,向外揮着手道:“走吧走吧。”
望着她的背影,他咬着牙,說:“我——”
她驀地轉身,冷聲道:“別說了。好好考試,別對不起遲萬生。”
“砰”的一聲,門鎖上了。
兩條狗望着他,輕輕地搖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