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側風

19.側風

葉希牧匆匆騎車回到學校,坐上座位的時候正好學校打鈴。

寧睿和他同桌,湊過來聞上聞下。葉希牧一把把他推開,從桌上拿了瓶礦泉水,擰開咕咚咕咚灌下去。

“我怎麼聞到有香水味?”

“聞女生去,往我身上湊做什麼。”

“不,就是你身上的,不是咱們班那些小女生用的那種,是女人香,真的。”寧睿越湊越近,像個狗子一樣發出嗅東西的聲音。周圍女生的目光已經紛紛投射了過來。葉希牧一腳踹在了寧睿的凳子上,帶着從父親葉成林那裏繼承而來的悍勁。好在寧睿個子不小,重,凳子沒翻,“吱嘎——”一聲滑出一步遠。

寧睿:“……”

葉希牧幾大口礦泉水灌下去后,喝得慢了一些。香水味,還能從哪裏來。他對這些東西不像寧睿那麼敏感,只注意到季辭沒有用口紅,卻沒有在意她用了香水沒有。

他沉着臉色,用礦泉水抹了把臉。幸好這時候班主任進來,寧睿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

晚自習一般是自由複習時間,大把的模擬試題要做。班主任巡視了幾圈,忽然就把一個女生揪了出來,搶走她壓在卷子底下的草稿紙一頁頁地翻,越翻,臉色越差。

那女生在班上排名偏後,語文成績突出,其他相對平庸。她平時就膽子小,這時候更是臊眉耷眼地站着,戰戰兢兢,又羞又怕。

全班安靜得鴉雀無聲,都假裝在看書做題,目光卻都瞥向班主任和那個女生那裏。

“啪”地一聲,草稿紙重重抽在了女生的課桌上,頓時碎了幾張,白蝴蝶一樣地飄落。

女生的眼淚唰地掉了下來。

“都寫些什麼東西!全校禁止看言情小說,你厲害,你自己寫!高考還剩幾天你不曉得?”班主任暴怒,“還寫霸凌、包養、早戀、黑社會,寫些骯髒下流的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實驗二中是什麼牛鬼蛇神的地方!”他把那沓稿紙翻得嘩嘩響,“看看這些指印子,多少人看過?啊?給多少人看過?”

教室里的空氣陷入異常的凝滯,彷彿大雨落地之前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悶。女生低泣着,被班主任半推半搡地帶出了教室,拿着罪證去見教導主任。

課間,學生們紛紛到走廊上去透氣。外面天色漆黑,不見星子。走廊上瀰漫著驅蚊水的味道。葉希牧從洗手間回來,聽見走廊上三三兩兩聚着的同學在竊竊私語:“……就好像她不寫,二中就什麼事都沒有似的。”“她那小說的原型不就是咱們之前的校花和陳川嘛……傳到網上還挺火的,天天好多讀者催更,聽說賺了一萬多塊錢了。”“書裏面寫男女主包出真愛……噁心……”

“葉希牧!”

是李佳苗的聲音,他駐足看了她一眼,李佳苗問:“下午你有事出去了嗎?我在自由教室都沒看見你。”

葉希牧點了一下頭。

李佳苗又走近前一步,左右瞅瞅沒人在他們身邊,期期艾艾地說:“你……你缺錢嗎?今天下午要交一套考前資料費,還……挺貴的。我聽說班主任給你墊了,如果你缺的話……可以跟我說一聲……”她越說聲音越小,又緊張地補充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葉希牧往黑沉沉的夜空看去,下頷線綳得很緊。江面上飄搖着幾星燈火,李佳苗以為他不會回應了,卻聽見他張口說:“不缺。”

生長期的男生,總是更耗衣服。李佳苗悄悄抬眼看他,覺得他比去年又長高了幾公分。打自天氣開始變熱起,就很少再見他穿別的衣服,學校新制的兩套校服翻來覆去地穿。

現在不比以往,學生們偷偷摸摸賺錢的方式花樣百出,像那個女生寫小說可以賺錢,另外有幾個人刻橡皮章、畫畫、拍小視頻,也都賺錢。她知道前段時間葉希牧接過一份家教,被班主任發現后,強行讓他辭了。班主任說他是要高考沖分的人,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但班主任給他錢,他沒要。聽說班主任的妻子很不高興丈夫給學生墊錢這種事,還來學校鬧過。

葉希牧問:“多少錢?”

李佳苗沒反應過來,懵懂地“啊?”了一聲。

“資料多少錢,我還給班主任。”

李佳苗終於看出來,他是不被逼到絕路上,絕不肯接受別人的幫助,更別說開口說一個“求”字。

她猶豫了一下,如實說:“兩百。”

葉希牧點點頭,說:“謝謝。”

李佳苗忽然後悔告訴他這件事,班主任明顯沒打算提及。見葉希牧回教室,她忍不住又叫住他,“葉希牧——”

葉希牧回頭。

李佳苗糾結了一下,還是沒忍住把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了口:“你別去做不該做的事——”

他面色涼了下來,“什麼叫不該做的事?”

“就是……家教什麼的。”李佳苗想了想,最終還是挑了最不重要的說,她聽有同學開玩笑,說葉希牧想來錢快又輕鬆的話,應該去給網店做模特,或者給高考營養品打廣告。

她又補一句:“高考最重要。”

葉希牧點了下頭:“知道。”

他揚起頭,不遠處的教室燈火通明,像裹挾在這片無垠黑暗中的一團白光。光與暗的界限模糊、曖昧、微妙、可疑,而他就踩在這一片混沌里。

*

郭瑤從淥江市轉院去上海,性命保住了,但據說要做心臟換瓣手術,就算成功,日後也將終身與藥物為伴,不能再有劇烈活動。

敖鳳則一直沒有消息,整個人銷聲匿跡。

季辭看到這些消息的時候眉頭皺起來,心中掠過複雜的感覺。她總覺得有些事情還沒有了結,然而千頭萬緒突然斷了線索,竟然不知從何拾起。

她把母親的遺物整理完,看着自己的銀行戶頭,母親在她長大的這十幾年裏瘋狂買房,淥江市和江城的房價飛漲,留下來的遺產足夠她坐吃山空揮霍一輩子。這一年多她為修復天井老屋花去了大筆錢,但留下來的數目依然可觀。

就算沒有這些錢,陳川也不會讓她陷入貧苦之地。

她的命看起來很好,起碼比敖鳳、郭瑤、葉希牧好很多,健康,漂亮,一生不勞而獲,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天大地大,如今她隨便想在哪裏落腳都不是不可以。

但她心中總是空空落落,像風中飛蓬,水中流萍,無根無腳,飄來盪去。

她怒而扔掉手中的畫筆,畫布上的人,甚至連輪廓都不甚清晰。明明人就在眼前,她卻抓不住他的感覺,抓不住他的骨骼與神韻,每每隱約覺得可以畫了,落筆畫布上,一團臟污。一連三日,一籌莫展。

畫筆“啪嗒”落地,葉希牧的目光投來,季辭忍忍心中的氣,起身彎腰,又把畫筆拾起。

晚上吃飯的時候,風雨大作,風吹得樹木敲打門窗,啪啪作響,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季辭去檐下搖鈴,喊“四眼!二黃!”兩條狗自大雨中狂奔而來,季辭拿舊布巾,裹着兩條狗擼掉他們皮毛上的雨水,在雜物房裏倒了狗糧給它們吃,外加兩根大棒骨。兩條狗一邊吃一邊抖身上的水,濺了季辭一身。季辭罵了兩聲“傻狗”,轉身出門。

外面風急雨驟,雨水斜着闖進屋檐下。季辭擰着短裙免得它被風吹起來,兩條大長腿在昏暗的檐燈下白得發光。

一抬頭,見葉希牧斜撐着雨傘站在前面,季辭輕浮一笑:“倒像是我男朋友。”

她快走兩步,毫不客氣地擠進傘下,她逼得過於近,葉希牧往後退了一步,傘卻未動。

這把老式的大黑傘很是笨重,風大的時候,季辭一隻手撐不起來。他左手小臂繃著勁,撐得穩穩噹噹。

狂風捲起雨水的漩渦,將暮光吞沒,大黑傘中卻意外是一片安寧靜謐。

“這麼大的雨,你還打算騎車回學校?”

葉希牧皺了下眉,確切地點頭。

“別回了。”她眸子裏閃着興味的光,指尖捏攏他的兩爿衣領,輕聲引誘:“今晚就留在這裏。”

他轉身就撐着傘踏入雨水,遠離她。

“不可能。”

“呀——”季辭艷艷地笑,也追着他走進暴雨里,她手中卻沒有傘。

“為什麼?”她大聲問,雨水很快撲進她的嘴裏,把她單薄的衣裙淋得透濕。

“明天周考。”他轉回身,把雨傘給她,她卻不要,後退一步,寧可受雨淋。

“如果不是周考呢?能不能留下來?”

“不能。”

她笑出聲:“這麼斬釘截鐵。”

葉希牧執意把傘罩過來,她手機防水,開了手電筒照他的臉。他被強光晃得別開眼睛,卻仍然能見他臉上的沉冷與決然。

季辭收了手機,笑:“逗你玩呢,傻瓜。”她斂了笑容,抓着他手腕,“我開車送你回去。這麼大風,別說是你,你爸都騎不動。”

她變臉總比翻書快,葉希牧琢磨不透,但他早發現,他讓不得步,一旦讓步,她就會得寸進尺。

自行車掛在大切諾基的車尾,季辭進屋換了身衣服,寬鬆的罩衣和棉麻長褲,只是長發依然是濕漉漉的。她丟給葉希牧一套衣服,“去,車後面換去。”風雨實在太大,搬自行車的時候他也濕了大半。

葉希牧打開塑封袋,裏面是三葉草的一件白T和灰色運動褲,男款,樣式圖案簡單樸素,和她自己平時穿的風格截然不同。

“合適嗎?”她在前面開車,問道。暴雨像浪頭一樣打上前窗,又被雨刷蠻橫地趕下去。她這回倒紳士,連後視鏡都沒看,一徑盯着前面的路。

“你買的?”他問。

這意思就是合適了。季辭說:“上次逛街,隨手拿的。我想着應該合身。”停了下,又淡笑着補了一句:“放心,不貴,也沒有香水味。”

他沒有說謝謝,卻敏銳地感覺到車速慢了下來,行走的軌跡有些不對。

“是不是有側風?”他忽然開口問。

季辭應了一聲。

“二橋上側風更大,我來開吧。”

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季辭挪到副駕駛上,一臉疑惑地看着葉希牧從後座爬到駕駛位上坐下。

“你會開車?”

“小時候跟我爸學的,有時候趕夜路,我和他換着開。”

“你爸可真夠心大的。”季辭淺淺地笑。

果然如葉希牧所說,車上了二橋,風力更加強勁,雨都是橫着撞上車窗,像惡鬼敲擊的鼓點。季辭坐在副駕駛上,都能明顯地感覺到車身在被風推向一邊。

她竟不緊張。一看葉希牧掌方向盤的姿勢,就知道他是老司機,只怕開車的年頭比她還長。她是在出國前才學會開車的。

這條路他應該是走過許多遍,這種天氣也遇到過不少,收油門,腳尖始終輕點剎車,頂着風來的方向控制着方向盤。

這一條側風疾勁的二橋開過去,進到城中,建築林立,側風退去,他小臂上繃緊的肌肉鬆弛下來。

“葉小哥哥什麼都會,就是不會談戀愛。”季辭低笑,偏頭望着他,素凈都艷麗的眼眸里儘是調侃。

葉希牧瞥了她一眼,把車停在了學校外面的馬路上。這個時點,這樣大的暴風雨,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他撐傘下車,去車尾把卡在上面的自行車搬了下來。

季辭回到駕駛位上坐下,貼着車窗看他來來去去。他最適合這種簡潔的款式,她想,因為身材已經足夠好,什麼花哨的東西都多餘。

他單手推着自行車過來,敲了敲車窗。

季辭把車窗搖下去。

他俯身,對季辭說:“風小點再走,橋上小心。”

季辭摸了根煙出來點着,說:“擔心我?擔心我就送我回去。”她又笑,撇着眉角,笑得艷冶。

他不理她,直起身,指節叩了下窗子以示道別,撐着傘推着自行車進了學校。

季辭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把那支煙抽完才驅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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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他方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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