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啟蒙
季辭睡醒來時日已西沉,她穿着一雙毛毛拖踱到工作室門口,葉希牧正在裏面做題。感覺到她過來,他拿下了塞在耳朵里的耳機,抬頭望向她。
季辭抱臂斜倚門框,一雙眼睛尚未完全睜開,惺忪而又曖昧,眼尾泛着天然的微紅。
“你們幾點上晚自習?”她問。
“七點。”
季辭抬頭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5:45。她點了一下頭,轉身走開。
她的穿着愈發隨性,桑蠶絲質地的襯衣沒有束起來,像流蘇一樣隨着她的步伐垂墜搖晃,蜂一樣的腰,性感下凹的脊,在半透的絲面內無所遁形。
不多時,葉希牧聽到廚房響起菜油下鍋的聲音。
“哧啦——”爽利的聲音混着肉類滋養的鮮香,隨着分子的布朗運動飄散過來。
葉希牧的身體裏泛出一陣躁動,捉摸不準,異常陌生。手中迫切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他下意識地把那個老頭子的小陶像握在了手裏。
陶像是中空的,很輕,老頭雙手籠在身後,微微佝僂着背,是個外國人。陶像做得並不細膩,只有兩種顏色:身體是灰的,頭是白的,塗得非常寒酸。面目五官模糊,可仍然能分辨出他的高鼻深目,花白的頭髮和大鬍子,莫名的神情凝重,又有隱而不發的悲愴感。
或許是精神高度集中四個小時之後的放鬆,又或許是陶像本身奇異的吸引力,葉希牧拿着陶像仔仔細細看了許久。陶像的腿後面有一小塊釉質的脫落,也許是在搬運中碰掉的。
他想着這個陶像是誰,季辭為什麼獨獨把這一個放在工作室里。翻過陶像,葉希牧看見底座上刻着幾個手寫的拉丁字母:A。Gaudi
再抬眼時,她又像幽靈一樣地靠在了門邊,“吃飯。”她說。不笑也無情的時候,她的眼睛和嘴唇是冷戾而厭倦的,總讓他想起在龍首山第一次見到的她。
她始終令人難以窺測內心。
葉希牧看了一眼時間,六點整。
十五分鐘做出來的飯菜並不多,餐桌上她自己面前依然是一盤蔬菜沙拉,幾塊雞胸肉。而他面前則是一盤炒飯,一鍋雞湯。他扒拉了幾口炒飯,才發現炒飯裏面幾乎應有盡有,青豌豆、荷蘭豆、香菇、木耳、青椒碎、酸蘿蔔丁、肉末、豬肝、雞胗。那鍋山雞湯也是江城最地道的做法,湯汁濃黃稠厚,用八角桂皮和干紅椒調味,辣香撲鼻。
季辭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沙拉,目光卻始終鎖定在葉希牧身上。
她知道他覺得好吃,而且是非常好吃,只是她心中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種隱約的期待:他日後漫長的一生中,還會吃無數次飯,會有無數的一日三餐,但他第一次吃到一頓驚艷的菜食,是在她這裏。
她惡意地想要在他身上心裏刻下她的烙印,身為男人的啟蒙,食物的啟蒙,美的啟蒙,每一處都要是她的烙印,永生不忘。
炒飯吃得一粒不剩,山雞湯喝得涓滴不存。六點二十五分,葉希牧站起來收碗,季辭命道:“放下。”
他愕然,說:“我去洗碗。”
季辭說:“不用你洗。”說著自己收了餐盤和碗去水槽。葉希牧默然了一下,依然走去水槽。
季辭放了水沖洗餐具,葉希牧伸手去拿洗潔精,被季辭把胳膊拉了回來。“傻呀你?有洗碗機的。”她抬足尖輕輕踢了踢流理台下面的櫃門,斜倚着檯子低着聲音說:“你還真以為我自己洗呀?”
她嗓子一低,便有異樣的性感曖昧,手指依然輕扣着他的手臂。
葉希牧眉頭一皺,收手回來,卻被她五指扣得更緊,距離又拉得更近。他的肌肉、他的血脈在她手指底下搏動。她的皮膚很薄,每次跳動都令她感到震顫。她下意識低低呢喃一句:“Embrasse-moi.”
萬籟俱寂,蟬鳴與蛙聲自窗外清晰地傳來,還有永無止息的江流奔涌。
白色圓月一樣的吸頂燈散下柔和的光,潺潺流下的自來水被照得好似鑽石水晶一樣。
或許是法語與英文本就同根同源,也或許是氣氛本來就是對的,他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擰着眉繃著臉向後退去,卻頂住了背後的牆。
季辭雙手落到他腰上,用力一踮腳,吻上他的下唇。她速度很快,攻城掠寨,未待他反應過來,舌尖已經勾上了他的舌尖,像兩尾魚。
少年,少年真好,新陳代謝,自凈自潔,食完不過短短几分鐘,氣息又變得清新。
她貼着他溫熱的小腹,隔着襯衣,她都感覺到他身體緊繃得像石頭。她輕輕撫他的脊背,唇上卻始終用力。
分開時他的臉飛快別向一邊,一雙漆黑的眼眸如有水洗,雨過天青,緊咬着牙,不知他在想什麼,臉色卻有不自然的潮紅。
“是初吻嗎?”她問,嗓音似煙。
他緊閉着唇,不答。目光落下來,是硬的,她看到他曲起的手指也是硬的。他一定在想,她怎麼能問出這麼無恥的問題。
“回學校去吧。”她說。
他大為意外地抬起頭。
“怎麼,還想留在這裏?”她意有所指地笑,笑出幾分深意。
他轉身,疾步過去拿書包,聽見她在身後說:“覺得快樂的事情,就接受它。人這一輩子,快樂的事能有幾樣?”
走到門口時,被季辭叫住。她拋一樣東西給他,說:“以後要來就自己來,我在睡覺的話,不要叫醒我。”
他本能地伸手接住,竟是一把鑰匙。他攥着這把鑰匙,像攥着一枚燙手的火石。
回頭看,她依然抱着雙臂斜倚在門邊,執着地又問他一句:“是初吻嗎?”她背後是燈火,身前是暮色,頑劣的目光在中間明滅。
他終於咬牙,答出一聲:“不是。”
“哦?”她面色微微一變,“第一次什麼時候?”
“龍首山上。”
*
季辭點了支煙,去儲物間翻找。
母親的遺物她都歸置在這個十來平的儲物間,過去裝箱的時候她沒怎麼注意,這次有目的地去找東西她才意識到,母親的東西,真少。
衣物、首飾、化妝日用、家居裝飾,除此之外,幾乎沒什麼別的東西。
她突然意識到家中連個相冊都沒有,陳川家中的舊相冊一摞一摞,有家庭合影,有陳川媽媽的青春留影,有陳川兄弟二人的成長記錄,而她什麼都沒有,的確,從小母親就幾乎不給她照相,她幼年時留下的影子,幾乎都在陳川的相冊里。
長大後有了電子照片,有了拍照手機,她自己的照片才多起來,只是和母親的溝通交流太少,海外七年,她從不給母親發她的照片。
她咬着煙蒂,坐在地上,所有的遺物箱都已經打開來。
不光少,而且井井有條,就像母親臨死前專門整理歸置過:衣物疊得齊齊整整,首飾都整齊完好地放在首飾盒裏,連所有化妝品的蓋子都蓋得整齊完好。
她不記得母親生前是這麼有條理的人,尤其首飾,她想起來母親生前鍾愛珠寶,一堆的珍珠、鑽石、紅寶石、皇家藍、祖母綠,隨隨便便散放在她的卧室里,一不小心抬腳就能在地攤上踩到。她向來是不屑的。
她頭一次打開那些首飾盒,才發現她記憶中那些寶石都已經不知去向,剩下的全都是金飾。
她驚訝,難道女人年紀大了,對珠寶首飾的喜好也會改變么?
季辭對珠寶興趣不濃,打開來看過就放到一邊,盤算着把這些金飾賣掉,可以再翻修幾間老屋,金飾畢竟比珠寶好賣。
她要找的是一個手機,母親曾經用過的手機。母親於理財實在不行,家裏的錢都由她打理,銀行卡開的是她的戶,連買房都是寫她的名字,母親去世前和她的最後一條信息,是銀行卡又到賬一筆錢,母親說,別人送了她一個新款的iphone,漂亮好用,讓她也去買一個。
整理遺物時她沒見到那個iphone,她想可能是母親游泳的時候丟了,沒放在心上。後來她賣房子時,在自己的舊衣服堆里看到了母親以前用的那箇舊手機,她順手收了起來,搬家的時候,一併帶到天井老屋。
她記得母親和岑崟在一起的時候,還是用的那箇舊手機。舊手機上,一定有岑崟的聯繫方式。
然而她翻來倒去,怎麼都找不到那箇舊手機。
她坐在地上猛烈地抽煙,地上很快多了幾顆煙蒂。薄荷味在狹小的儲物間中瀰漫,愈來愈香。那個手機到底去哪兒了?她明明記得放在打包箱裏面的,現在那個打包箱外還特意寫着“季穎雜物與電子用品”。難道是她打包的時候,還是給遺漏了?
她坐了會,去翻母親的舊月曆。她直到母親有在月曆上記錄信息的習慣,以前還是座機的時候,她就常在月曆上寫電話號碼。
母親不會遷移手機里的通訊錄,換新iphone的時候,她一定是笨到把所有的電話號碼都抄下來,再存到新手機裏面去。
果然,她在母親收到新iphone的那個月的月曆背後,找到了三四個手機號。
第一個是她。
第二個,就是岑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