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之湄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邊,季辭拆了包新的萬寶路。
女人善變。
火光在手心騰起,她譏嘲自己。
說的就是她。
車窗打開一條縫,蒼白灰燼抖落出去。車緩緩後退,退出無人小道,她單手打方向盤,往二橋的方向開去。
道路兩邊都是各種大小鋪面,修車行,五金店,日雜百貨,照相館,理髮店,各色廣告牌密密麻麻地挨擠在一起。江城的綠化在全省都是模範,一條路過去儘是樹陰,法國梧桐白里透青的樹皮在初夏格外清涼。人們在樹下吃飯,聊天,一隻大白貓叼着一隻小三花,一顛一顛地從街道上躥過,季辭放慢了車速。
江城不一樣了,江城是有葉希牧的江城。
季辭心中忽然冒出這個想法,目光下落,到這座長江邊潮熱濕氣蒸騰的小城,人與草木在其中一併生機盎然。
蟬鳴聲聲,在頭頂編織成網。季辭擱在窗外的指尖慢悠悠碾着濾嘴,江風無孔不入,一陣一陣吹起她豐厚而捲曲的長發。
季辭想,她可真是邪性,怎麼會對這樣一小孩生了興趣,不多不少,不遲不早,恰在他拔節抽穗的時候。
本來可以結束的。
可就電光石火一念之間,情不自禁。
*
經過差不多一年時間,天井老屋的牆壁、房梁、屋頂之類的大結構已經被修補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些窗扇、門扉、欄杆、樓板之類的小修小補。
老屋裏棲息着十幾隻貓,大多是曾經居住在這裏的老人們去世之後留下的。季辭從去年回老屋定居之後,就開始餵養這些貓。有這些貓在,基本上能杜絕這麼大一座老屋裏的鼠患。另外還有一黑一黃兩條土狗,季辭想着不缺它們一份口糧,養來看家護院也不錯,於是也沒趕它們走。
季辭外婆的這個宅子有五進院,完整而且大,是她重點翻修的宅子。除了她自己住的一個小偏院被她改裝成純現代的房子,空調、淋浴、熱水等一應俱全,其他地方全部都被她復原成最原始的模樣,就連那些青磚的顏色和紋路,她都務求和原本的看不出明顯的差異。
開春的時候,她把五進院落里的花草樹木全都種了起來,屋檐下引來好幾隻燕子築巢,到了五月這個初夏時節,去年還是一片荒敗之感的老屋忽然就活了起來。
她一個人維護這麼大的老屋,隨着天氣熱起來,活兒其實越來越多。她怕曬,索性每天四點多天開始亮的時候就起床,汲水澆灌花草,噴洒牆面、木頭欄杆與樓板。上午涼快的時候維修老屋內的東西,午後天熱,便睡覺休息。
這天她睡到下午快五點鐘,醒來後天色微黯,窗外遠觀龍首山,隱隱約約看到些許火光。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遲萬生的二七。
江城地方習俗,人去世之後,每隔七天要去上墳燒紙,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亡靈七魄散盡為止。
她擁着薄毯出了一會神,起來稍作洗漱妝扮,便出了門。
開車到龍首山下,差不多六點多鐘,下車時,她抱着一大把深綠排草托襯的野白菊。
遲萬生墓前的灰燼尚有餘溫,幾根香燃到盡頭,青煙細作一縷。四周寂靜無聲,唯有鳥蟲鳴叫。
季辭傍晚出門,見鬼不見人,穿着打扮就隨意了許多,一件素色白T,一條普通的破洞牛仔褲。她盤腿在墓前的砂石上坐下,伸臂把那一大束野白菊放在了遲萬生的墓碑前。
墓碑上,遲萬生仍然緊繃著臉,令人望而生畏。
“……這麼大一個江城,三四十萬人,其實也沒幾個人真正把我當回事。”
“……你算一個。”
“……二中裏頭還記得我的,也就你了吧。”
她望着墓碑低喃。
“雖然讓人討厭,但你勉強算個好人。”
“懶得花錢給你燒紙。花呢,我自己山上摘的,排草也是,五分錢一把都賣不出去,給別人做豬草豬都懶得吃。”
“所以,我來看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沒什麼好記掛的,我不想被人記掛。”
天色徹底暗下來,季辭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泥土,轉身下山。
風一吹,林間草木沙沙作響,似與她道別。
季辭在龍首山上一揚頭,看見一座江城在水之湄,低垂的青黑天幕下,已經滿城燈火。
*
葉希牧出現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季辭沒有想過葉希牧會不會來,他肯定不想來,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那天下午一點多,季辭消完食,洗乾淨了臉準備午休時,聽到了好幾聲貓叫,她心想春天都已經過了,這幾隻貓還在□□?隨即兩條狗也叫了起來,她知道是來人了。
有人敲側邊的門——季辭記得這個門她只帶葉希牧走過,離她住的偏院近。
她穿好了衣裳去開門,果然看見少年推着一輛二八永久自行車,單肩挎着書包站在門口。繼承了葉成林的高而紮實的身架不顯得那輛老式自行車笨重,反而有一種陽剛而強悍的力量在。
他額際滲着亮晶晶的汗粒,白色的運動鞋上矇著些許塵泥,一路騎過來的白襯衣微微汗濕,季辭抱着胳膊斜倚在門口,看見了他濕得半透明的襯衣下的一道背脊。
“進來吧。”季辭柔聲說,擰直了一條軟蛇般的身軀引他進門。
儘管已經來過一次,黑狗黃狗還是衝著葉希牧直叫。葉希牧把自行車停在院牆邊,季辭向他伸手:“手拿來。”
葉希牧遲疑了一下,眼睛裏滿是警惕,但還是把手伸了出來。
少年的手比她大,燠熱,手背上的經脈有力地拱起,一路騎車過來,沾了汗塵,並不怎麼光滑。但季辭莫名地喜歡這種感覺。她依稀記得她曾經喜歡那種乾淨而精緻的男人的手,在他這裏卻變了。
她拽着他的手,把他拽得半蹲下來,摸了摸黃狗和黑狗油光水滑的腦袋。
“記住了,他叫葉希牧,自己人,以後就別叫了。”
土狗不好看,卻聰明而忠誠,吠叫聲便停了下來,雙雙仰着目光,朝葉希牧搖尾巴。
季辭鬆開葉希牧的手,那條黑狗濕漉漉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心。
“他們叫什麼名字?”葉希牧忽然開口問。
“黑狗和黃狗。”
葉希牧低頭看着這兩條不停搖尾巴的狗,說:“我以前也養過一隻一樣的。”
“哪只?”
“鐵包金。”
季辭知道他說的是黑狗,黑狗眼睛上有兩塊黃色的眉斑,看起來威風凜凜,四隻腳也都是黃色的,江城俗稱這種狗叫“鐵包金”。
季辭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有人說起這個名詞,她看了一眼葉希牧。
葉希牧半邊肩膀仍然掛着沉甸甸的書包,他伸手摸了摸黑狗:“四眼。”又摸了摸黃狗,“二黃。”
季辭在他身後,抱着肩膀哂笑:“喲,你這是嫌棄我黑狗黃狗這兩個名字?”
葉希牧直起身來,沒有搭理季辭。
季辭哼了一聲,往她住的偏院走去。
“你不上課,沒人管?”
“沒有。”
“二中現在管理這麼隨便?”
少年在身後沉默稍許,說:“老師特許我不用上課。”
“因為你父親的事情?”
“不是。”
季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人姓葉,名叫葉希牧。果然是學渣限制了她的想像力,她突然想起來,像葉希牧這種人,是根本不需要隨堂上課的。
老師的複習計劃適用於大多數人,卻不適用於他。
他沒有直說,算是給她留面子?
偏院中的泥土地面都鋪上了一層拇指大小的花崗岩碎石,避免雨天泥濘,紅紅白白的,清新好看。屋內地面上以米黃色的洞石鋪地,一塵不染,需要脫了鞋,穿着襪子走。室內開着空調,所有房間溫度恆定在28℃,涼爽宜人。
葉希牧進屋時,季辭看到他眼睛裏依然有着濃重的警惕,就彷彿她是洪水猛獸。
季辭心底一笑。
她自然知道他內心的劇烈掙扎。以他的清潔孤傲,還有強烈的自尊心,自然絕不可能出賣自己,去做那種屈辱的事。他自己不能接受,他父親也絕不可能允許。
否則他也不會晚了一天才來。
但他還是來了。季辭知道他是帶着底線來的。
季辭丟給他一塊乾淨的濕毛巾:“洗洗臉。”
葉希牧接過,才發現這條濕毛巾在冰箱裏冷藏過,冰冰涼涼的,厚實又柔軟,還有淺淡的消毒酒精的醇香。
他沉默的擦了臉和手,看到她在看着他,她伸手過來,按着毛巾仔細又用力地擦過他的鼻翼和頸根。擦到頸根時他緊張繃緊,手擋在了鎖骨那裏。他看見她冷笑一聲,拿着毛巾去了洗手間,說:“廚房冰箱裏有一杯鮮榨果蔬汁,你去拿出來。”
季辭洗完毛巾出來,看見少年坐在桌子前,雙手握着冰冰涼的杯子,裏面的胡蘿蔔色的果蔬汁已經喝了一半。
顯然他很渴,而且喜歡喝。
季辭淺淺一笑。
隔着桌子,她向他傾身,雙肘壓着桌面,豐厚清香的長發垂落桌上。
“你喝啦?沒給我留嗎?”她低着嗓子,輕曼優柔,目光中有蠱惑,甚至還夾雜幾分委屈。
少年怔住,看了眼杯子,略覺窘迫,說:“還有嗎?我給你去拿。”
“沒了。”
“……”
“喂我喝一口。”她看了杯子一眼,目光又撩上來。
少年驚訝地抬起頭。
“喂我喝一口,原諒你。”她似笑非笑地誘引。
“這杯我已經喝過了,我去給你榨新鮮的。”他要起身,被季辭按下。
她固執地搖頭,“就要——這杯。”
他終於意識到她就是在調戲他,面色冷沉下來,凝着眉,把杯子推到她面前。
她眯着銀紅的眼尾,向他一笑,微微張開了嘴,擦去口紅的嘴唇依然是嬌艷的海棠紅,圓潤飽滿,隱約看得到淡紅的舌尖。
葉希牧頭皮一炸,“唰”地站了起來。
這差不多就是底線了?季辭淺淡一笑,站直了起來,說:“拿着你的書包,過來。”
葉希牧手指緊握,在桌子邊上站了許久,見季辭去的不是卧室的方向,方又跟了過去,始終離她五六米遠。
那是季辭的工作室。
所有牆面一片純白,LED燈都藏在裝飾物背後,整個工作室看不到一盞燈,卻異常明亮。正中間擺着一張大桌子,能圍着坐七八個人。桌子上沒什麼東西,只有一大堆凌亂的拼圖和建築設計圖稿,還有一個一拃來高的老頭子小陶像。沿牆是一條很長的工作枱,擺放着電腦、書,和其他的一些物件。工作枱旁邊是她的畫架。
“你就在這裏吧,想做什麼做什麼。”季辭對葉希牧說,手捂着口打了個呵欠,“我要去睡個午覺。”臉上不再有輕佻之色。
她匆匆離開,彩條紋的高開衩闊腿褲擦過她赤~裸的腳面,筆直纖長的小腿若隱若現。被拋下的少年臉上露出怔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