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復蘇

10.復蘇

季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裏。

房間整潔樸素,處處都是江城九十年代修建的單元樓的風格:白色粉刷的牆壁,乳白色帶花紋的老式地面瓷磚,桌椅都是一二十年前那種黃色油漆的機關單位用的老樣式。

只是還有滿牆的書櫃,書擺的滿滿當當,連厚厚的用過的習題冊草稿紙都是整齊的。

季辭艱難地坐起來,發現身上穿的是男式的襯衣和寬鬆的褲子。她雙手抱着頭,想起來昨晚上她在江水裏,游到半路精疲力竭,是被人撈起來了。她又醉又昏,再醒來時是在別人的淋浴間裏。葉希牧問她她家在哪裏,她讓他滾出去。他出去后,她渾渾噩噩地脫去身上的濕透的衣服洗了個熱水澡,熱水、酒醉和江水的刺激下她根本無法思考,依稀只記得母親的影子一直噩夢一般纏繞着她,讓她在水流下瑟縮尖叫。

她洗完澡,發現外面洗衣機上擱着乾燥的新毛巾,還有一套嶄新的男式睡衣睡褲。她把睡衣睡褲遞出去,發酒瘋,我不穿別的男人的衣服!葉希牧說我家沒有女的衣服。她說你的衣服,拿來!葉希牧沉默,過了一會,他遞給她一套乾淨的白襯衣和黑色棉褲。

季辭的手落下來,滑到額頭上,捂住眼睛。頭疼,難受。

昨夜的一切都讓她恍然像是做了一場夢,墜江,葉希牧,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就像是在夢裏,所有事情和人物都是沒有來由的,沒有前因後果,就那樣直截了當地出現,她也不會去思考為什麼。

但竟然都是真的。

她正想起床,小腹的疼痛突然襲來,她像是被打了一拳,悶哼一聲,歪倒在床上。門開了,她一抬頭,見葉希牧進來。他還是那副樣子,沒有任何圖樣的白色T恤,藍白色的運動褲,簡潔而明朗,和窗欞中射進來的上午陽光一樣。

至少季辭那時候就是這樣感覺的。

季辭疼得直不起腰來。昨夜寒涼的江水激着了,她今天的小腹疼得比以往更厲害。她忍着疼,說:“臭屁孩子,昨晚上你怎麼在江邊?”

葉希牧轉過頭,並不回答。

她說:“你跟蹤我?”

聞言,葉希牧神色有些不大高興,說:“只是昨晚上恰好在那裏。”

季辭說:“哦,你不會是本來打算跳江自殺的吧?結果在江邊猶豫到半夜一兩點,都沒下定決心。”

葉希牧皺起眉,神情更為不悅:“誰想自殺了?我沒想過自殺。”

季辭忍痛笑了一下,這小孩,說話還是有些孩子氣的,經不起玩笑。她說:“那就是做出放棄高考的決定后,在江邊吹風,思考人生。”

葉希牧緊抿嘴唇,沉着臉色,默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問:“你怎麼知道?”

季辭“呵”地笑了一聲,別過臉望着窗外,也回應他一個沉默。

她額頭上的冷汗滴下來,渾身疼得無力,噁心欲嘔,她儘力忍着,不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葉希牧還是看了出來,她臉色太蒼白了。“你怎麼了?”他問。

“你家裏有止痛藥嗎?布洛芬?”

葉希牧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她按着的不是腸胃,是小腹。

“我的衣服幹了嗎?”她看見外面客廳陽台上,正對着陽光晾着她的衣裳。

“還沒有完全乾。”

江城地處南方,氣候潮濕,衣服幹得也慢。經痛來得兇猛,一浪緊接着一浪,季辭彎着腰伏下來,臉幾乎貼到被子。

葉希牧起身:“布洛芬是嗎?我去買。”

季辭吐着氣說:“順便給我買一袋衛生巾吧,什麼牌子都行,日用的,240毫米,不要超薄的。”她扭頭一看,被泡得濕漉漉的手包就在床頭柜上。她掙扎着過去拿錢包,葉希牧已經走了出去。

葉希牧出門后,季辭把手包里的手機和錢包都掏了出來。手包里的水倒是已經被漉幹了,葉希牧大約是不想動她的東西,並沒有打開她的包。季辭試了幾次,手機都沒辦法開機,她嘆了口氣,把錢包里的錢取出來鋪在地面磚上晾着。

葉希牧的家不大,她靠坐在床上,幾乎能一眼望穿這間房,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傢具也都非常簡單,沒有什麼裝飾品。白色的地面磚雖然已經老化出很多裂紋,卻都拖得很乾凈。

江城的老房子雖然老,但和擁擠不堪的大城市比,好處就是再小的房子也是南北通透,通風采光都好。窗外綠樹成蔭,季辭遠遠看見二橋的影子,原來葉希牧的家就在二橋附近。她忽然想起來,環保局和實驗二中就在同一條街道上,看這間單元房的構造和年代,應該是環保局的老員工樓。

也難怪葉希牧深夜還在江邊待着。

卻不知道他昨晚上到底看到聽到了多少,季辭望着空蕩蕩的天花板想。小腹的劇疼讓她想要嘔吐,她扯了幾張紙巾接着,然而乾嘔了幾次,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她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過去還沒有疼得這麼厲害過。

十幾分鐘后,葉希牧回來了。季辭閉着眼睛聽見他開鎖進門的聲音,只覺得這十幾分鐘無比漫長。很快,她感覺到葉希牧走到了床邊。她聽見他撥開藥盒的聲音。紙張展開悉悉索索,他又起身,過了一會兒,又進屋中來。

他喊了她一聲:“喂——”

季辭微微抬起眼:“我沒名字嗎?”

他一手拿着藥丸,一手拿着一小碗雞蛋粥,目光對着床邊的窗戶,說:“起來吃藥。”

季辭伸手去抓他手中的藥丸。他手指合攏起來,不讓她拿,把粥碗遞給她,說:“說明書上說這葯傷胃,要飯後吃。”

季辭微怒,沙啞着嗓子說:“你知道我現在多疼嗎?”

他緊閉着唇,沉默。季辭去掰他成拳的左手,雖是少年,卻也即將成人,手比她大,也比她有力。她那一雙修長細白的手,在他左手上頂看卻不頂用,她挫敗地咬牙低哼了一聲,伏倒下來,手指緊緊地攥住床單。

一勺粥遞到她嘴邊,她抬眼,看見他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拿勺子的姿勢也很勉強,他說:“隨便吃兩口。”

季辭吃了兩口。

粥的味道還算可口,不功不過。她確實餓了,把粥吃了大半,說不吃了。葉希牧給了她止痛藥,衛生巾也給她拿了過來。她看見是高潔絲的牌子,綿柔的那種,大小厚度都符合她的要求。她想,這孩子還算會挑東西。

待她吃完葯,葉希牧說:“你家裏人要知會一聲嗎?”

季辭說:“我沒什麼家裏人。”說完,又蹙了一下眉,說,“你有手機嗎?借我用一下。”

葉希牧拿了個手機過來,很普通的電信天翼手機。她自己是蘋果手機的小卡,擱不進去,她問葉希牧:“能直接打嗎?”葉希牧點了點頭。

季辭自己的手機打不開,陳川的手機號她卻記得。撥過去,過了一會,陳川很客氣地說了一聲:“您好,哪位?”

季辭說:“是我。”吃完葯,或許是心理作用,她感覺稍微好了一些,聲音沒有剛才那麼虛弱。

陳川笑了起來:“醒啦?怎麼換了個號?”

“手機昨晚上掉水裏了,今天借了個別人的給你打的。”

“傻了吧嘰的,是不是喝多了?你這酒量還是不行啊。”陳川還是嘻嘻哈哈的,心情很不錯的樣子。“你那手機也該換了,去買個新的吧。”

季辭“嗯”了一聲,聽見他身邊有呼來喝去的人聲,問:“你在客戶那裏?”

陳川說:“在璀璨礦業。他們工業園二期那個單子,談得八九不離十了。”他談話間春風得意,說,“等合同簽了,我請你去江陽吃頓大的。”

江陽那邊的湖魚最是有名,季辭從小到大,最喜歡吃的就是江陽的魚籽,她念叨過無數次,滿漢全席都比不上江陽的一桌魚籽宴。

季辭已經在嘴邊的話突然咽了下去。

她本來想和陳川說昨晚的事,但她深知陳川的脾氣,倘若讓他知道,鐵定要去找郭瑤和庹映潔的麻煩。郭瑤是璀璨礦業老總的女兒,那麼陳家和璀璨的這個合同,還能不能談下去?

昨晚上她在陳家聽陳父他們說了,這是個大單,陳家花了很大力氣去爭取。璀璨礦業的一期工業園,還是他們從下江找的建材公司,他們公司總部過去的合作方。現在二期項目要在江城落地,想做本地化,在陳家的爭取下,江城政府也是一力促成璀璨和陳家的合作的。

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擔著,不應該讓陳川摻和進來,她更不想影響到陳家。

她說:“行,我等着。”

陳川說:“你記得提前吃止疼葯,免得疼起來跟條狗似的,要死要活。”

季辭終於笑了出來,一抬頭,對上葉希牧一張冷凝的臉,登時又笑不出來。她說:“吃了。”想了下,試探性地問道:“你之前那個女朋友,是璀璨礦業的嗎?”

陳川說:“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我爸媽都在下江做房地產生意,之前我去談客戶的時候遇到的,她一直追我追到江城來,沒聽說她跟璀璨礦業有什麼關係。”

季辭“哦”了一聲,說:“我昨晚上在路上看到她了,想起來就問問。”

“她約我晚上吃飯,看樣子是想複合,你說我去不去?”

季辭簡明了當地說:“我不喜歡她,你別和她談了。”

陳川“呵”的一聲在那邊笑了出來,“以前沒見你這樣啊?季狗子。”

“我認真的。下江人心狠,心眼也多,不管談生意還是談朋友,你別著了他們的道。”

“曉得曉得。”陳川說,“我還鬥不過他們?你先好好養着,準備好去江陽吧。”

季辭掛了電話,把手機遞迴給葉希牧。

葉希牧給她關了房門出去,季辭渾身難受得像只換殼的螃蟹,縮在被子裏又睡一覺。這床應該是葉希牧自己的床,床單床罩感覺都是新換的,雖然舊,然而乾燥清新。季辭向來對床鋪很挑,但這張普普通通的床,她竟然睡得很舒心。

期間她迷迷糊糊感覺到葉希牧進來兩次,在書架上拿了書又出去。

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她睡着時,家中有人。

以前即便母親還活着,也是經常不落家的。

母親的形象在她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她想,可以補完畫室中的那幅畫了。

凌亂的睡夢中,又有些未知真假的片段浮出水面。她在漆黑一片的江水中遊了很久,看不清方向,漸漸精疲力竭。她沉入江水深處,彷彿聽到有人在他方呼喚她,遙遠而渺茫——

季辭季辭季辭

是誰呢?

她還活着。

她便用僅存的意識掙扎,掙紮上來。

直到有一雙手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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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他方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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