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孤立

11.孤立

再一覺醒來,季辭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止疼葯終於起了效果,只是小腹墜脹,疼痛變得隱約。看房中光景,應該已經是下午三四點。

她躺在床上想了一下郭瑤,這小姑娘心腸歹毒的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想。江城人到底偏安一隅,日子過得安逸,尋常百姓,少見人心險惡。她年紀小的時候跟着陳川玩兒,見過了江城形形色色的人,壞的也有很多,但壞到毫無底線的,卻十分罕見。

大部分人還是心懷畏懼的。但這個郭瑤,沒什麼讓她害怕的東西。她什麼都敢做,什麼都做得出來。

惡人自有惡人磨,說的是小惡;惡人自有天收,指的是大惡。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被推下江水,季辭也沒什麼死裏逃生心有餘悸的恐懼感,反倒是心裏頭一簇怒火被“嘭”地點着起來。郭瑤這種已經算不上小惡,拿對付惡人的手段對付她,不但效果不好,搞不好還會被反彈回來。

但季辭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收拾郭瑤不爭朝夕,但怎麼收拾,她還要好好想一想。她蹙着眉,琢磨這事的時候手指下意識伸進包里去摸煙,手指到處一片漚濕,才想起來昨晚上已經被泡過了水。

她略覺懊惱,坐起來,手指耙拉了一下蓬鬆微卷的長發,看到自己晒乾的衣服被整齊地疊放在枕頭邊。打開衣服,發現內衣被藏在疊好的外衣的裏面。

她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這小子,到底是江城長大的乖小孩,這麼保守矜持,掩耳盜鈴一般的自欺欺人。

竟然有點可愛。

換好衣服,她把外面的罩衫也穿上。她一貫穿得風騷,昨天是因為要去陳川媽媽家裏,才在外面加了一層看上去還算老實的罩衫。她掀起被子檢查了一下,還好第一天量不算大,床單沒被弄髒。不過葉希牧的衣服被她穿過,是不能還給他了。她把襯衣和褲子捲起來,從葉希牧桌上扯來透明膠,扎紮實實地纏了三圈,擰出個絞環來方便拎着。

開門出去,葉希牧坐在客廳里,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卷子,他指間夾着一支中性筆,雙手相握,抵在口鼻前,神情專註,漆黑的頭髮垂在眉邊。少年人的身材自然不如成年人的魁梧,然而挺拔勻稱,如蓬勃生髮的樹木。

季辭看着他,微微眯起末梢上挑的一雙眼睛,中指在手包上輕敲三下。

葉希牧感覺到她的注視,朝她望過來,雙手放下,筆桿習慣性地在手指間打了個轉兒,眸光仍是深凝。季辭嘴角漾起笑意,扭過頭,走去門口換鞋。小腹隱隱作痛,她走路依然搖曳生姿,葉希牧皺起眉。

她半蹲在地上,眼角餘光看到葉希牧走過來,站在了她身邊。

“真不去高考啦?”她低頭慢慢綁着鞋子上繁複的帶子,聲音如綿。

少年一聲不吭。

“因為我嗎?”她說,“因為我不願意幫忙,滅掉了你最後一線希望,所以消極抵抗?”

“誰告訴你的?”

“你這種小毛孩,心事都寫在臉上。”季辭說,細長的黑色帶子在白凈的手指間纏來繞去,“別賭氣,賭氣沒用,沒人真正在乎你。”

中性筆在他指間轉動,他沉默着,季辭站起身,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乾淨明亮,彷彿有星星,只是過於凝重而沉鬱。

季辭第一次覺得,可惜了。

可惜了,她想。

“體檢可以補檢,後悔還來得及。”她說,轉身去擰門鎖。

“喂——”他叫住她,季辭轉了個身,看着他,“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昨晚上為什麼會幫那個職高生?”

季辭目光一凜:“你看到了?”

“我就在橋下。”

“看熱鬧?”

“之前聽到他們打得厲害,就報了警。我上來的時候你已經來了。”

“哦?那怎麼撈我的是你不是警察?”

少年垂下目光,默了一會兒,說:“你昨天那身打扮,警察不會把你當好人。你進警局,你也吃虧。”

季辭心中一動,沒料到他是這麼想。看來這段時間,他沒少進警局。

“你信我是好人?”她含笑。

少年擰着眉,幽黑的目光如星芒閃動,像是在琢磨她問這話的意圖。好一會,他還是點了點頭。

“別信。”

季辭抱着胳膊,向後靠在門上,她勾着嘴角,素凈臉色皎潔雪白,唇不畫而艷,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那個職高生?”

他搖了搖頭,表示不解。

“因為他帥。”季辭挑着斜飛的眼角笑起來,水一般的眼波在他臉上流連,眼看着他神色驟變,眼睛中的厭惡和怒氣噴薄而出,較前日她在龍首山上吻他更甚。季辭愈發的笑出來,她想他一定覺得她無可救藥、噁心透頂。果然,他伸手給她擰開門,說:“出去。”他已經足夠剋制。

季辭走出去,笑如春風,艷若桃李。她說:“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昨晚上你救我一命,我會報答你。”

他冷淡又嫌棄地說:“不用了。”

季辭艷艷地一笑:“真不用?”

少年別過眼去,臉色冰冷,並不屑於再同她多說一句話。

季辭不以為忤,依然說:“你找我幫忙的事我幫不了,別的事情倒是都行。”她笑笑,“龍尾老街,最大的那座天井老屋,想找我就過來。”

他一臉厭煩,讓她趕緊滾的神情。

季辭見他仍然看着一邊,向他吹了聲口哨,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葉希牧——”

聽到名字,他的目光下意識移過來。

她赤~裸~裸地向他飛了個媚眼。

他的表情就像吃了蒼蠅一樣噁心,“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季辭在門外輕輕一笑,昂首往下走。

葉希牧住的這座老樓,是傳統的開敞式樓梯間,季辭慢悠悠地下樓,步履輕浮,從樓梯間望見江河漫漫,烏瓦白牆的舊民居緊湊地聚集在一起。江城是多麼溫熱多雨的氣候,濃密的樹木與茂盛的花草與房屋間雜生長,融為一體,散發出老舊綿長的歲月氣息。

所以她昨晚到底是為什麼要去幫一個素不相識的敖鳳?擱過去,她可能看都不會多看敖鳳一眼,更別說為他在二橋上駐車。

季辭轉着手指上的那枚素圈戒指,這件事她自己都很難說清楚。或許是庹映潔、郭瑤與自已因為陳川而出現的敵意,或許是她眼睛裏容不得外地人仗勢欺侮江城人,也或許是喝多了酒一時意氣,時間於她莫名其妙地蒸騰了一年,她想在深夜找些事排遣無邊的空虛和無所事事。

事情做了便做了,無論發生了什麼,沒什麼可後悔的。

想到郭瑤,她的目光又鋒利起來。

不知不覺出了單元樓。環保局的這個職工宿舍小區在江城近幾年的建設大潮中並未重新翻修,仍然保持着一二十年前的老舊模樣。宿舍樓牆面上的水泥和小區地面一樣老化發黑,在避光的角落處生滿蒼色的青苔。鬱郁青青的野草拱破水泥壁障而出,青藤伸出細爪,密密麻麻地爬滿每座樓側面大半的牆壁。

季辭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葉希牧住的那棟樓,每一層的開放式陽台上都擺滿了花盆,蘭草、鳳仙、銅錢草、牽牛花、映山紅、百合、曼珠沙華,在江城濕潤溫暖的氣候下野蠻生長,開出大團紅的白的花朵。

唯獨葉希牧家的陽台上空空蕩蕩,只有一些陳舊的柜子和紙箱。

一個沒有母親的家庭,如此簡陋,色彩匱乏。

季辭腦海里突然閃過一道亮光,敖鳳——他的某些角度,是和葉希牧有幾分相似。葉希牧的母親是江城人,說不定敖鳳和他的母親有着某種親緣關係,所以會長得有些像,所以她會覺得似曾相識。

只不過葉希牧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葉成林又是個不合時宜的外地人,在江城就算還有些親緣關係,天長日久,也早已淡薄了。

季辭的腳步驀地停下來——

是因為長得像葉希牧,所以她對敖鳳另眼相待了嗎?

真是荒謬,她想,很快甩開了這個念頭。

季辭前腳剛踏出環保局的小區,一個穿實驗二中校服的少女就快步走了進來。兩人幾乎擦身而過,卻各懷心事,誰也沒有注意到誰。

李佳苗徑直進了葉希牧的單元樓,找到他的門牌號,咚咚咚地敲門。

葉希牧開門,見是李佳苗,眉頭不由得一皺,說:“你怎麼來了?”

李佳苗有些局促,手指抓緊了書包的肩帶,說:“我不能來嗎?”

葉希牧說:“今天學校補課。”

李佳苗執着地說:“我也可以翹課啊。”

葉希牧說:“你翹什麼課?回去吧。”

他個子高高地站在她面前,一件白T,和她一樣的校服褲子,樸素凈朗。李佳苗想着還有兩個月,他們便不會再這樣穿一樣的衣服,各奔東西再難相見,不由得鼻子一酸,啪嗒掉下眼淚。

“你哭什麼?”

李佳苗抬起胳膊擋在眼睛下面,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掉得更凶。葉希牧進去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李佳苗揮手擋開。她緊緊咬着下唇后側,努力控制着情緒,抽泣了好一會,卻還是把心裏的話說出了口:“你不考,我也不想考了……”

她蹲下來,頭埋在胳膊里,哭得更加厲害。

她哭了很久,葉希牧一句話都沒有勸她,也沒有安慰她。李佳苗感到難過而絕望,忽然聽到他說:“別哭了,我考。”

李佳苗愣了一下,哭泣頓時止住,她唰地站起來,依然淚眼婆娑,“你說真的嗎?你真的會去考?”

葉希牧沉默着點了點頭。

李佳苗紅通通的眼睛裏放出光亮,卻又患得患失地懷疑:“你不是騙我吧?你說去考,是真的想考清北那種?”

葉希牧點頭。

“真不騙我?”

“下周我去淥江市補檢。”

“啊——”李佳苗興奮得跳了一下,又覺得和她平日裏在他面前的沉靜形象不一致,忙又收了回來。她從葉希牧手中扯過紙巾擦掉眼淚,伸出手去:“你還會去考清華的對不對?你和我拉勾!”

葉希牧背着雙手,冷着臉說:“不用了,我說話算話。”

“我不管!你不和我拉勾就是騙我。”李佳苗扯過他的胳膊,強行勾住他的小指:“葉希牧和李佳苗一起考清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葉希牧緊抿着唇,很勉強地和她完成了這項儀式。

“葉希牧,你前天怎麼突然決定不考試?今天怎麼又突然願意考了?中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你爸爸那邊有消息沒?”李佳苗滿心歡喜,只想和葉希牧多說些話,一個問題緊跟着一個問題,哪裏還顧得上平日裏的沉靜矜持。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葉希牧攥着手機,低聲說。

李佳苗咬着下唇,說:“我之前聽到遲老師和你說,他能介紹一個人幫你給岑崟牽線搭橋,是那個人不願意幫忙嗎?”

葉希牧臉色一沉:“你怎麼能偷聽呢?”

李佳苗從沒見過葉希牧生氣的樣子,不由得心虛,辯解道:“我當時正好要去找遲老師,所以就聽到了。其實我也沒聽清楚……要不你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我,我找我表哥去幫忙說說情去。我表哥路子廣,只要是江城的人,他都有辦法搞定。”

“你表哥是陳川嗎?”

李佳苗點點頭,說:“就算我表哥不行,我還可以去找我姨父幫忙。”

“不用了。”葉希牧說,“你們家和璀璨礦業是一邊的。你回去吧。”不由分說,他關上了門,把李佳苗鎖在了外面。

李佳苗在外面拍門,大聲叫他的名字,他徑直走進卧室,鎖上門,把她的聲音隔離到最小。

他站到窗邊,拉開全部窗子,江風裹挾着桃李的芬芳襲來,他又看了一眼手機。

已讀信息里,躺着署名為李佳苗媽媽的十幾條短訊,語重心長地希望他能夠和她的女兒保持距離,不要影響李佳苗高考;對他的境遇表示同情,但希望不要因為他家庭的事情而影響到其他同學,更不要給社會帶來不良影響。

這種類似的短訊已經有百來條,來自各種“關心”他的人,諄諄勸誡,引他向善。

他關上手機,丟到桌子上,去換床單和被套。枕頭一抖,掉下來好幾張一百塊,幣面凹凸不平,是剛晾乾的。葉希牧一眼掠過,十張。

還有一張從他的草稿紙上裁下來的紙條,他翻過來,上頭字跡斜飛如螳臂,寫着三個字:

打撈費

——有的人,放浪形骸,玩世不恭,卻有恩報恩,有債償債,善惡恩仇算得比誰都清。

葉希牧擰眉看向窗外,漫漫江河,夕霧騰起,彷彿若有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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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他方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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