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江水

9.江水

numb是江城最出名的一家夜店,當年陳川還在玩樂隊的時候開始做的。店老闆是陳川以前的朋友,連店名都用的是林肯公園當年最火的一首歌。那時候陳川在這家店唱過幾回,這家店就是這麼火起來的。所以後來季辭拿陳川的名字去numb,喝酒不用花錢。

如今店老闆早已不看店了,雇了小弟打理numb,他自己開了家魚館,生意紅紅火火,娶老婆生孩子,一身的人間煙火俗世歡喜。

門臉兒沒變,“numb”形狀的霓虹燈管還亮着,只是色彩已經黯淡。老闆沒有花錢去翻新,因為江城就這麼大,這家店已經出名到即便沒有廣告牌都不影響它的客流的地步。

numb裏面遠比過去熱鬧,長着耳朵聽,竟然說普通話的更多。這些年,江城的確多了不少更有錢的外地人。季辭沒有去和店主打招呼,隨便點了杯酒。她七年沒來numb,店裏常客不知換了多少茬,她是張新鮮面孔,沒人記得起她在江城叱吒風雲的過去。

季辭脫了外面的罩衫,裏面是件緊身的黑色背心。她在國外養成了健身的習慣,在天井老屋中的一年,也並沒有懈怠。頭髮高高束起,肩如雙翼,深邃性感的脊溝從背心下延伸出來,陷落的曲線就像起伏的島嶼,神秘而誘人。

季辭之前在陳川家原本就喝了不少,現在酒勁兒上頭,徑直下舞池去跳舞。小城市夜店的舞池不算大,勝在氛圍。光怪陸離,電音震天。舞池裏頭都是些年輕人,穿着熱辣時尚,是和白天的江城截然不同的一個世界。

季辭獨自跳舞,像是要一掃一年多來的晦氣一樣瘋狂地跳舞。她已經太久沒出來鬆動筋骨了,渾身就像生鏽的機器,她不停地跳,把身上的斑斑銹跡全都擦掉,漸漸地大開大合,運轉自如,艷光四射。

很快就有很多男的來撩她,季辭全沒搭理,直到最後,才有一個男生引起她的注意。這個男生一直在和她一塊兒跳,像是和她斗舞似的。

季辭跳出一身薄汗,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出來洗手時,聽到有人叫她:“喂。”

她扭頭一看,是那個男生,穿着一件挺寬鬆的白襯衣,下面是一條洗得發白的破洞牛仔褲。算不上洋氣,但樸實中有一種江城人特有的剛健。

“舞跳得蠻好的。”他用普通話說,但還是用了“蠻”這個字,季辭聽了有點想笑。

“是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扯了兩段衛生紙擦乾。

“身材也好,江城很少看到你這種練過的女生。”他說。

“你也不錯。”

男生笑了起來:“你看到了?我還以為你真不看我呢。”

季辭勾起嘴角,低頭把衛生紙折成尖,把圓長的指甲縫裏的水也吸干,又從小包里拿出護手霜,在手上抹勻。

“我叫敖鳳。你叫什麼?”

“怎麼這麼像女生的名字?”

“鳳凰鳳凰,鳳不就是男的么。”

季辭又低着頭笑,護手霜放回去,又拿了瓶拇指大小的護甲油出來,把所有指甲都細細塗上。

敖鳳說:“我還是第一回看到像你這麼講究的女生。”

季辭低着頭瞟他一眼,護甲油和右手都遞過去,“那你給我塗。”

敖鳳接過護甲油,左手拿住她的左手五指,把護甲油的小瓶子倒過來往上抹。季辭的一雙手,修長細白,指甲圓潤剔透,她感覺得出,敖鳳拿着的時候都不知道怎麼使力。季辭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敖鳳臉上和身上遊走,她總覺得他面善,像在哪裏見過,卻又說不出來。

塗完了,敖鳳幫季辭把護甲油放回包里,卻不放開她的手。季辭抽了一下,故意問:“你做什麼呀?”敖鳳手上用力,把她拉進自己懷裏,說:“你是下江來的嗎?之前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他胸膛結實暖熱,是屬於少年人的青春和陽剛氣息。粗糙的手指在她裸濕的後背上撫摸,季辭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和身體上的變化。

季辭笑,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擺正在自己面前:“你才多大啊?就想上我。”

“二十一。”

“現在的小孩,讀書都這麼晚?”季辭把他白襯衣的衣領翻過來,底下用紅線綉着幾個字。

“江城職業高級中學。”季辭用方言念,抬起眼睛來笑對他,“小秧子,姐在numb混的時候你還在學四則運算呢。”

小秧子是江城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方言,說的就是那種不懂事的年輕人和小畜生。

敖鳳愣了一下。季辭扳着他扣在背後的手推開他,低聲嘲笑:“還沒摸過我這種手吧?你看看你,剛才手都抖了兩下。”

敖鳳臉紅了一下,哪裏肯就這麼讓她走了,抓着她的手把她壓在牆上,說:“這不就摸過了?”

季辭笑笑,看得出他少年人裝老練的色厲內荏,拍拍他的胸膛說:“小秧子,等長兩年再說吧。我怕這回傷了你自尊,以後你有心理陰影。”

敖鳳也不是沒開過葷的人,當然知道季辭說的是什麼意思。誰不想在女人面前有面子,但季辭剛才嘲笑他手抖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丟人。他知道比起他之前交往過的那些女生,這個女的他還拿不住。也不曉得她是什麼底細,他就放開了她。

季辭往洗手間外面走,把高束的頭髮放下來,雙手把它們抖得蓬鬆,走到人聲鼎沸的外頭,敖鳳又追過來,攬着她的腰將她狠狠一摟,貼在她耳邊說:“你等着,我遲早把你日了。”

對面的卡座響起一片口哨聲,季辭伸長手揉了下他略長的頭髮,輕描淡寫地說:“那就看你本事了,小秧子。”

敖鳳悻悻然回去,季辭走去買酒,碰到以前一個熟人,便寒暄起來。熟人朋友在璀璨礦業做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現在在做什麼,季辭胡亂搪塞了過去。

她總覺得有人在看她,轉頭望過去,見敖鳳坐在卡座上,仍在盯着她。這時有兩個女生進到他們卡座中,那兩個女生她竟然認識,穿白裙子的是陳川的前女友,紅裙子的是上次在季狗子魚館和她在一起的妹妹。

熟人朋友見她目光定在那邊,好奇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說:“看誰呢?”

那兩個女生的目光也向季辭投了過來。

季辭收回目光,拿起酒杯,說:“那兩個紅裙子白裙子的女生認得嗎?”

熟人朋友笑了笑:“白裙子的不認識,紅裙子的有點來頭,是咱們大老闆的小女兒,好像叫郭瑤吧,在上海念大學,這回清明小長假過來玩的。”他又補了一句,“上了大學才第一回來咱們江城,以前我也沒見過。”

季辭的酒杯忽然定在半路,眉頭一皺。她眼角的餘光掠過去,不知道是否是她看錯,那白裙子的女孩眼睛裏透着凶光。

熟人朋友關心地問:“怎麼了?”

季辭搖頭:“沒什麼。”她又往那邊看過去,這回紅裙子白裙子的兩個女生沒有再看她,開始和那群男生一起喝酒玩遊戲。敖鳳也被拉進去,他一臉不太耐煩的樣子。

“那個白襯衣的男生你認識嗎?”季辭意指敖鳳。

“噢——”熟人朋友一臉“我懂你”地邪笑起來,“你不會看上他了吧?”

“總感覺像我之前認識的一個人,想不起來了。”季辭揉了揉太陽穴,今晚酒喝得已經不少了。“還可以。”

“你眼光還不錯啊。”熟人朋友來得晚,沒看到季辭之前和敖鳳跳舞,“這傢伙叫敖鳳,職高的校草,據說人還蠻仗義的,會跳舞,歌也唱得好,有點咱們之前陳川的意思。”他感慨說:“每一屆都有個陳川這樣的人哪。”

“比起陳川還是差了點。”季辭嘀咕。

“人家年輕。”熟人朋友說,“你看看,你看看,郭瑤在做什麼!”

季辭順着熟人朋友的目光扭頭去看,郭瑤站到敖鳳面前,一下子坐到了他腿上,看上去是在玩電話號碼的遊戲,旁邊的人拿着手機報一個人的電話號碼,她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點到敖鳳身上的相應位置。季辭忽然聽到一陣興奮的尖叫,熟人朋友津津有味地看着,說:“喲,‘0’!”

這一瞬間,季辭忽然覺得很無聊。

空虛,去排解空虛,卻讓自己看到更大的虛無。

她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為何突然降臨在這個時候。她突然從這個環境中抽離出來,音樂和人聲的喧囂突然離她而去,變得遙遠,這是她的當下,也令她突然看到自己的過去。

七年時間過去了,她為什麼還在這個地方?還和當年一模一樣?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做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numb,麻木,失去知覺,無動於衷。

她忽然覺得生活向她袒露出了猙獰面孔,雪白獠牙露出嘲諷微笑。

*

和那個熟人朋友喝完了幾瓶酒之後,朋友去約姑娘,季辭打了輛車回去。已經是深夜兩點快三點的樣子,路上幾乎沒有了人影。江城的路燈昏黃,地面上呈現出沙漠一樣的黃色。樹影綽綽,靜得嚇人。

季辭覺得酒喝得有點多,她開了車窗,風灌進來,滿耳是大江東去的浪濤。

車很快駛上了二橋,江城在長江上有兩座橋,二橋是老橋,通往龍尾老街。江城比較老的幾所學校,包括職高、技校、實驗二中,都在這邊。

二橋年代久遠,車開上去,都能感覺到橋樑的晃動。司機師傅開得謹慎,放緩了車速。橋上路燈十分稀疏,季辭看到了前面路燈下停着一輛英菲尼迪,車邊站着五六個人。

季辭的車開過去的時候,她看到有人猛揮一拳,打在了另一個人的腹部。

旁觀者是紅裙子和白裙子。

被打的人是敖鳳。

“停車。”

季辭忽然叫道,“停車!”

出租車停了下來,“姑娘,我可不等你啊,這麼晚了。”司機說。

季辭拿出三十塊錢甩給司機,打開車門走下車去。

往橋中間走。出租車從她身邊駛過,向著城區消失於茫茫夜色。

她走到英菲尼迪那裏,幾個成年男子還在毆打敖鳳。敖鳳在反擊,但對方人多。

“幹嘛啊,大半夜的打人?”季辭站在車邊,手機轉在手心裏。“報警了已經。”她淡淡地說。

“婊~子來了。”紅裙子和白裙子原本抱着雙臂靠在矮矮的橋欄上,看見季辭過來,都站了起來。季辭依稀想起,陳川說過,他那個前女友叫庹映潔,這個名字不好記,她費了好大勁才想起來。她這時候看清了郭瑤,這個小丫頭她之前看岔了,分明比庹映潔要有凶氣許多。

三個成年男人停了手,敖鳳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擦了下鼻血。季辭看了他一眼,他眼睛裏死黑死黑的,怒得很,是毫不屈從的冷光。

“來得正好。”郭瑤說,“之前我姐說你是個萬人騎的小姐,還真沒說錯。前天還在陳川面前賣弄風騷,今天就來夜店勾三搭四。”

這女生雖然年輕,說話卻像刀子一樣冰冷。她說話的時候,庹映潔一句話都不說話,只是厭憎地盯着季辭。

敖鳳拉了一把季辭,剛要張嘴,季辭說:“走啊,賴在這裏幹嘛?”

郭瑤望着庹映潔說:“你看,他們兩個在洗手間就搞上了,他心裏一直記掛着這個賤~婊。”

季辭說:“你一個大學生,怎麼嘴這麼臟?”

郭瑤看向季辭,她長相可愛,面無表情,像一個冷血動物。“問你,你是跟陳川一邊還是跟他一邊?”她指着敖鳳。

“操。”季辭罵了一句,“他們都是我江城人,你說我跟誰一邊。”

郭瑤對敖鳳說:“你走吧,我要跟她單獨算賬。”

敖鳳自然不走,郭瑤也不多說,讓那三個男的把他強行架走。

敖鳳的聲音遠去,警車一閃一閃的光也遠遠逼近過來。橋上只剩下郭瑤、庹映潔和季辭三個人。

季辭抱着雙臂,問:“你們要怎麼跟我單獨算賬。”

郭瑤向她招手,“你過來。”

季辭走到橋欄邊,老式的橋欄低矮,她見郭瑤向橋下指,底下是黑黢黢的奔涌不息的江水。

郭瑤說:“你媽就死在裏面。”

季辭忽然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毛骨悚然。她只覺得背後被重重一推,重心失衡,她雙手向前抓去,卻抓向虛空。

她忽然在漆黑的江水中看見了母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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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他方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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