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隨筆(2)
走出西村到東村,東村的飯比西村容易吃。東村住的人沒有西村那種成就感,更加隨意,外露,不修篇幅。街上走的儘是披頭散髮的男女藝術家,夜生活比西村熱鬧得多。到了晚上人和狗都在街上整夜尋配偶。人們眼睛裏發著亮,隨時期待着什麼新刺激出現。那兒整夜都有各種聲音,不管是不是做藝術的人,住在那兒,就是要追求藝術。你能看得出來他們人人被內心的藝術渴求燒得冒火。想當作家的人最好是住到東村去,聽聽噪音,使你完全不能精力集中,一天到晚能感受人類對**的饑渴。於是你開始不得安寧,要逃避那些聲音,可又要聽那些聲音,還要參與那些聲音;你不能等待,不甘寂寞,不能自拔,掙扎着尋找更多在別處找不到的感覺。那些快樂,那些消耗,那些掙扎,不在其中是不能體會的。你必須被東村騷擾到向它妥協,再不用常人方式思索和生活,精疲力盡,一個字都沒了,就搬出去,變成另外一個人;油頭粉面,把你所經歷的燦爛時刻都消化掉排泄出去了,再不寫作;也可能突然有一天,那些血都湧上來了,成串的字帶着大麻味兒滾滾吐出,小說有了。但我沒在東村停住腳。走出東村,到了十四街。到了十四街就是徹底出了格林威治村。那兒煮着另外一種生存方式,熱氣騰騰。人到了那兒就回到生活最本相,單純地滿足基本需要。滿街都是不管質量、不問品牌、論審美的便宜貨,窮人天堂。移民可以大批廉價購買衣食住行所需用品,裝進黑色垃圾袋中扛回家解決急用之需。一步之差,那兒和格林威治西村就是兩個世界。十四街是窮人的真理,一把勺子就是一把勺子,它不可能是一張床。可是出了這條街,上了第五大道,或者是去那時還存在的下城巴尼斯分店(Barneys),一把勺子可能就是大門,品牌和設計使它變成了身份和教養的標誌。美學,情趣,想文明?你就活在文明的壓力下。剛一學會審美,就要先體驗有錢不知道怎麼花的困惑;一旦知道了怎麼花,又隨之招來被文明**驅使的勞碌;永遠不滿足已經有的,永遠想有個更高雅的符號,永遠在尋找新的……我住在倫敦的時候,一個英國朋友說:“乾脆不去商店了,不知道買什麼才對。”倫敦人可以躲在習俗的後面,曼哈頓人只能不停地換胃口。曼哈頓的商店預示着移民的命運,你會掙扎,會暴發,會死掉,什麼都是你的。從西邊往上走,是喬西(Chelsea)地區。喬西地區是在十四街之上,三十街之下的西邊,那兒是老房子老店堂老市民。如果用顏色形容曼哈頓,格林威治西村是黑色,喬西就是粉的。這兒儘是曼哈頓的老住戶。著名的喬西旅館過去以便宜得名,曾經吸引過不少作家藝術家,這些人的行蹤被載入史冊后,喬西旅館也跟着成了文化象徵。現在它是老樣子新價錢,吸引着要買文化氣的顧客。喬西旅館旁邊是一個熱鬧又艷俗可親的西班牙飯館,每天客滿,來的都是外省的白人,穿着土氣鮮艷,吃得熱火朝天。顧客中,也常常混入些紐約名流,為了享受溫暖的市民風韻而捨棄格林威治村裡幽雅的西班牙餐廳,到此來大啃龍蝦巨蟹。喬西的街上什麼人都有,風貌絕不似格林威治村那麼酷,也沒有強烈的文化優越感。老式的音樂俱樂部和新開的時髦畫廊並沒有使街道變得更趾高氣揚。喬西街道有好胃口,街頭小商品,跳蚤市場,古玩商店街,花街,Barnes&Noble書店……在喬西二十八街上買的古董一旦進了格林威治村裡那些高雅的古董店裏馬上就會由於價碼不同有了新的美學意義。二十八街上賣古董的,個個滿面風霜。臉上寫着故事。遊客、乞丐、藝術家、小販、騙子、憂鬱症者、學生、小職員、退休老人、垃圾和珠寶、假象和真象都在街上擠,一個典型的老城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