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鎧甲勇士與十四行詩
226,
2030年的冬天來得格外兇猛,不到十二月西堰市便下了兩場大雪。
山裡比市裡更加寒冷,宗銘怕後院的花草被凍死,趁着天晴在花園上撐起了暖棚,總算在第三場雪下來之前挽救了那些當年差點被焦磊拔了種成黃瓜和蘿蔔的玫瑰。
高速已經關閉了,想要進城只能走省道,李維斯等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看雪化得差不多了,這天一早便開着保姆車去城裏採購生活用品——石湖農場什麼都好,就是地方太偏,一入冬快遞就停了,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買。
大人可以湊合,孩子不能湊合,奶粉要屯,輔食要買,還有零嘴、玩具、聖誕節的新衣服……還好宗銘已經徹底恢復健康,可以留在家裏帶孩子,不用他又當爹又當媽,背著兒子逛超市。
早上還晴空萬里,中午天上便飄起了細細的雪花,宗銘飯後給李維斯打了個電話,得知市裡暫時沒有下雪,心裏才安定了一點兒。
大概年紀越大人就越婆媽吧,瞻前顧後的,再也洒脫不起來了……宗銘抱著兒子在壁爐前看電視,一邊在內心感嘆自己逝去……不對是早已逝去的青春。
一轉眼宗葳葳已經十五個月了,長得跟粉團兒似的玉雪可愛,和親爹李維斯那叫一個神似。他的性格也和李維斯像了個十足十,開朗、乖巧,特別愛笑,經常睡着睡着把自己笑醒了,醒來還要抱着大寶劍繼續笑上一刻鐘。
是的,這孩子不喜歡貓貓狗狗兔子熊什麼的,就喜歡李維斯給他縫的玩具大寶劍。宗銘也是納了悶了,為什麼李維斯給兒子做的第一個玩具居然是大寶劍,難道是因為某種不可說的諧音嗎?
這貨自從結婚以後真是越來越污了!
李維斯被他的YY氣了個半死,強制他看了一百多集《鎧甲勇士》。於是宗銘終於明白這把破劍叫做“極光劍”,是皇帝俠的專用武器“極光盾”上的圖騰幻化而來,當年李維斯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把這樣牛逼的破劍。
啊多麼痛的領悟!
為這他看了一百多集低幼動畫,一百多集!
他恨大寶劍!
然而他兒子沉迷大寶劍無法自拔,宗葳葳坐在宗銘腿上看懸疑神劇,看完一集用大寶劍捅捅他胸口提醒換下一集。宗銘摸到觸控板點了一下,百無聊賴地跟兒子一起看。
現在的網劇是越來越離譜了,連懸疑都能拍出來神劇風,反派智商統統都在二十以下,主角金手指……不,金大腿……不,金蠻腰粗得要命,從第一集開始打臉打臉虐反派虐反派,看得人後背一陣陣虛汗直冒——這水平的警察撒出去破案,不是特么的送人頭么?
老子牛逼成這樣當年都送掉半條命呢!
宗銘對祖國刑偵事業充滿濃濃的擔憂,撫摸著兒子毛茸茸的大腦袋諄諄教誨:“葳葳啊,看看就得了,別往心裏去啊,犯罪分子可狡猾了,千萬不要輕敵,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啊……”
宗葳葳嘻嘻一笑,揮舞着大寶劍叫道:“布吉道,布吉道!”
宗銘看著兒子空白的笑臉兒,深深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這這麼大的孩子人和狗都不分清,看什麼劇都一樣吧,就是瞅個熱鬧而已。
演完兩集,宗葳葳趴在他胸口睡著了。宗銘小心翼翼將兒子放回搖籃里,蓋上小毯子,回到壁爐前繼續看神劇。隆美爾終於等到機會,趴到他身上佔領了宗葳葳小朋友的專屬座位,愜意地打起了呼嚕。
宗銘一邊擼貓一邊看劇,投影里主角解開了罪犯設下的謎題,正在賊巢中和大反派尬聊。遵循“反派死於話多”的宇宙真理,對話冗長而平淡,宗銘催眠似的聽着,腦海中卻慢慢浮現起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種種……
離開腥風血雨的刑警生涯已經三年多了,三年多來他一直過着和普通人一樣的日子,休息、復健、打理名下的生意、撫養他和李維斯唯一的孩子……
生活平穩而甜蜜,沒有槍聲,沒有兇案,沒有處心積慮想弄死他的對手。每一天他需要面對的最大的困難不過是適應自己的平凡,以及驅逐自己如影隨形的噩夢。
是的,迄今為止他還在做噩夢。
以前他以為這是大腦損傷造成的後遺症,可一年多前於天河確認他體內的E病毒已經徹底被清除,大腦徹底痊癒,之後他卻仍舊隔三差五便會夢到自己在破案。
現實生活越平淡,他的夢境就越激烈,他的人生彷彿被撕裂成了兩個極端,白天風花雪月,夜晚槍林彈雨。
有時候他甚至有一種奇怪的錯位感——白天和黑夜,到底哪個才是真實,哪個才是虛幻?
安逸的生活溫暖舒緩,對他來說卻無比陌生,因為他整個前半生都在動蕩中度過,即使再說服自己,他的本能還是更適應噩夢中那種無處不在的緊張感。
這種緊張感讓他覺得壓抑,覺得焦慮,但同時也覺得踏實,覺得自己有價值。
真是抖M啊……宗銘自嘲地哂笑,關閉投影,起身下樓迎接老婆——大門響了,李維斯應該回來了。
外面雪下大了,庭院裏鋪了一層薄薄的積雪,巴頓和朱可夫正在菜地里撒歡兒,攪得雪沫滿天飛。李維斯打開後備箱,裏面塞滿了東西,奶粉、貓糧、狗糧,還有一大罐蒙哥馬利喜歡吃的穀子。兩個巨大的保溫袋堆在後座上,裏面應該是給他們兩個大人準備的生鮮肉類。
“這麼多?你不是把超市搬空了吧?”宗銘將平板車拖過來幫他卸貨。
李維斯穿着薄薄的羊絨衫,鼻尖凍得通紅,年輕的身體卻冒着熱氣兒,“夠咱們吃到過年了,天氣預報說最近還要下雪,下回出門要等臘月末了。”
宗銘從車裏拽出羽絨服給他披上,兩人合力將平板車推到廚房,李維斯整理食物,宗銘出去停車。
“葳葳乖不乖?”李維斯收拾完了,順手將一塊羊排丟鍋里飛水,準備晚上吃紅燒羊排。
“乖,看了幾集神劇睡了。”宗銘默契地從柜子裏拿出各種香料準備燉肉包,“路上好走嗎,掛防滑鏈了沒有?下回還是我去採購吧,你開車出門我比你還緊張。”
李維斯不答,坐在高腳椅上捧着臉嘿嘿笑。宗銘感覺他笑得有點陰險,警惕地道:“你又做什麼怪,笑得這麼猥瑣?”
“我怎麼可能猥瑣?我這張臉簡直就是實體化的正義。”李維斯跟他時間長了,大約是近墨者黑,也變得不要臉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背在身後,“其實我今天進城是專門給你拿聖誕禮物的,想不想知道是什麼?”
“聖誕節不還有二十天呢么?”宗銘坐到他對面,也捧臉看着他,“是什麼啊?”
“猜啊。”
“猜不着。”
“你是懶得猜吧?”李維斯嗤笑,將盒子遞給他,“算了,估計你也猜不着,給吧。”
宗銘屬於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類型,俗稱倔驢,被他一激將反而猜起來了:“指環王全集?龍與地下城卡牌?樂高……情趣內衣?偉哥……不可能我用不着那玩意兒!”
李維斯連連搖頭,哈哈大笑:“打死你也猜不到,自己打開看吧!”
宗銘不服氣,然而實在猜不到了,只好嘟嘟囔囔拆開盒子……然後就傻眼了:“詩集?你太過分了吧?我有那麼文盲需要送詩集來諷刺嗎?!”
“仔細看!”李維斯拍他,“看封面!”
“《大西洋底的十四行詩》……作者……孔京?!!!”宗銘內心升騰起不祥的預感,翻開中間一頁一掃,頓時五雷轟頂,“這踏馬都是啥?”
“你的語錄。”李維斯捧大臉星星眼,“仔細讀一讀,是不是有一種詩一般的韻律?”
“你這個死孩子!!!”宗銘暴走,合上書拚命打他,“老子那是病理性結巴,你踏馬居然全記下來了,還攢了個詩集……呸呸呸!神特么詩集!世上哪有這樣的詩集!!!”
“啊啊啊!”李維斯抱頭鼠竄,叫道,“怎麼不是詩集了,你仔細看看,可有意思了!”
“有意思個屁!你這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老子的痛苦之上!”宗銘滿屋子追着薅他,“我算是把你給慣壞了!你居然趁人之危!老子那兩年三五個字蹦得不知道多辛苦,你居然抄下來當笑料!不行了,你給我趴下,看我不幹|死你!”
李維斯被他撲倒在地上,連滾帶爬鑽到茶几下面,抱着沙發腿不放手:“是你自己說要當嚴肅作家的,是你說我們網文寫手都是食物鏈最低端,你你你反咬一口……老子花錢給你買的書號,我連自己的書都捨不得花這個錢呢……”
“你給誰當老子,啊?”宗銘力大無窮,將茶几掀開,把詩集往他嘴裏一塞,騎在他腰上開始扒他褲子,“反了你了,你今兒把這本書給我吃了,吃多久老子干你多久,你最好吃到明天早上!”
李維斯被他撓到了痒痒肉,狂笑着撲騰,“放開……我叫狗咬你了!巴頓和朱可夫都是我的人……放開!啊!”
宗銘是屬驢的,病着的時候一三五,好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全周無歇,李維斯根本鬧不過他,只能無奈哀求:“去、去沙發上,地上太、太硬了,我要斷了!”
宗銘將他抱起來丟沙發上,胳膊一伸又將詩集撿起來塞他嘴裏:“自己作的死哭着也要給我吃完!”
“嗚嗚嗚……”李維斯追悔莫及,萬萬沒想到他自尊心這麼強……不就是一本詩集么?
發表之前自己還專門請一位作協的老師潤色了來着,挺好看的呀……
兩小時后,羊肉燉好了,李維斯衣衫不整地坐在餐椅上,眼角紅紅地看着宗銘吃肉,面前的大盤子裏一粒肉末都沒有,只有那本被他們倆揉得像鹹菜乾一樣的詩集。
“我錯了。”李維斯哭唧唧說,“我想吃肉。”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宗銘啃着香噴噴的羊排,白他一眼。
“我就是警察。”李維斯繼續哭唧唧,“我宣佈我可以吃肉了。”
宗銘被他氣笑了,虎着臉道:“知道自己錯了?”
李維斯點頭如搗蒜。宗銘又道:“錯哪兒了?”
“我不該拿你的語錄出詩集,我有罪,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宗銘看了他半天,抽了張紙巾給他擦了擦快要流出來的口水,“沒有以後了,家裏有一個人作妖就夠了,你以後給我乖乖的。”
李維斯終於得到了一大碗羊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小聲嘀咕:“你也知道自己作妖……”
“說什麼?”
“沒、沒有,我說肉好好吃……”
“我好不好吃?”
“……好、好吃。”
“那晚上繼續給你吃。”
“不要了……再好吃我也不能天天吃,你都多大歲數了……我錯了!別拿走我的羊排!我吃我吃……我晚上繼續吃還不行嗎?”
李維斯欲哭無淚,早知道還不如隨便買一盒巧克力給他當聖誕禮物呢。
弄什麼詩集嘛!
一轉眼二十天過去,聖誕節到了。
平安夜當天上午,宗銘開車去農場買了一棵小樅樹,帶着宗葳葳一起裝點成了聖誕樹,彩燈一開漂亮得不得了。
晚飯後一家三口坐在樹下拆禮物,宗葳葳穿着紅色小斗篷,戴着綠色小領結,又帥氣又精神,小胖手好不容易撕開一個紙盒子,從裏面拿出來一隻塑膠恐龍,獻寶似的交給李維斯,抱着他的脖子糊了他一臉口水。
李維斯將兒子架在脖子上,教他夠高處的禮物盒,手機忽然響了,是出版社的編輯打來的。
“聖誕快樂!”李維斯一手扶著兒子的小屁股一手接電話。宗銘怕把孩子摔着,小心翼翼抱了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肩膀上繼續玩。
“哈?真的啊?”李維斯驚訝地說,“脫銷了?加印……三萬冊?!不是吧?”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李維斯的眼皮抖了抖,遲疑道:“這……不太合適吧?他只是個新人,才出第一本書……倒不是檔期的問題,他在家閑着也就是帶孩子和擼貓……哦哦,西堰市啊……這樣,我明天答覆你可以嗎?我先和他商量一下。”
宗銘支棱着耳朵聽他說話,見他掛線立刻狐疑地道:“誰呀?什麼三萬冊?什麼檔期?”
李維斯看着他狼一般的眼神,打了個哆嗦,強笑道:“沒、沒事,我們繼續拆禮物吧?呃,要不要吃宵夜?我煮一點桂花湯圓給你?”
宗銘馱著兒子陰測測注視着他:“好好說話!”
李維斯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後退兩步,和他保持安全距離,戰戰兢兢地說:“宗銘你冷靜點……大過節的你別嚇着孩子……我說了哦,我真的說了哦……你、你的詩集賣得太火,脫銷了,出版社聯繫我加印三萬冊……站住!你別過來!當心葳葳要掉下來了!”
宗葳葳抱着宗銘的腦袋,特別有眼色地說:“不掉不掉!葳葳穩穩的好膩害!”
李維斯:兒子啊你關鍵時刻不要坑爹啊喂!
宗銘扒開兒子的手,一邊一個握牢了,怪笑一聲道:“哈?!脫銷了?那破書能脫銷?”
“書店和網上都脫銷了。”李維斯也是一臉懵逼,當初出這本書他完全是鬧着玩的,首印只定了八千,沒想到上市不到一個月就賣完了!
見鬼了,這年頭電子閱讀盛行,當紅作家首印也無非五萬十萬的,宗銘一個半吊子文盲,居然二刷三萬!
還有沒有王法了!
“編輯說今天已經通知印廠趕工了,預計三天之內二刷的三萬本就能上市。”李維斯做夢似的,對宗銘說,“他說你這本詩集現在在網上可火了,傳播度超過正在熱播的網劇——就是葳葳喜歡看的那個——他們打算給辦個簽售!”
“哈?”宗銘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簽售?開什麼國際玩笑!那破冊子讓我去簽售?你的編輯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他、他說先就近在西堰市開、開一場簽售會試試。”李維斯說,“如果反響好就辦全國巡迴簽售,然後明年給你運作個獎項什麼的……”
四目相對,尷尬的寂靜。
“哈哈哈哈哈!”宗銘忽然狂笑,笑得宗葳葳差點從他肩膀上掉下來。李維斯眼疾手快將兒子接住,結結巴巴道:“宗、宗銘,你冷靜點,不簽售就不簽售了,千萬別瘋了啊?!”
宗銘好不容易剎住笑聲,抹一把眼角的淚花,哆嗦道:“簽售就簽售,告訴編輯我同意了,讓他把合同發給你。”
“啊?”李維斯抱着孩子驚悚地看着他,“啥?”
宗銘正了正神色,道:“嗯,我現在也算是知名詩人了,嚴肅作家,文化人,以後你不能再笑話我文盲了,懂?”
李維斯:“……”
宗銘點點頭,往樓上走去:“我去找找我的萬寶龍,好幾年沒用過了不知道壞了沒有……你還愣着幹什麼?把孩子哄睡了煮好宵夜送上來,別以為捧紅了我就能逃過一死,今晚你就等着哭吧!”
李維斯抱着孩子瑟瑟發抖,現在就想哭。
出版社辦事雷厲風行,李維斯前腳電話打過去,編輯後腳就告訴他簽售計劃OK,定在元旦下午,於西堰市圖書大廈二層小廳舉行。
元旦當天,宗銘懷着無法言喻的心情踏上了簽售之路。
其實答應簽售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後悔了,但話都說出去了,李維斯的電話也打了,他只能硬着頭皮上。
事實上到現在他都沒有勇氣看他那本傳說中紅過神劇的詩集,太尷尬了,滿篇的胡話,還夾雜着好幾句“踏馬的”,也不知道現在的讀者都怎麼了,居然會推崇這種莫名其妙的“作品”。
文曲星他老人家是過節喝多了嗎?
雪上加霜,狗仔小胡和小王的第一個孩子過滿月,李維斯被請去吃滿月酒了,所以宗銘還得帶着宗葳葳去簽售。
下午兩點半,他戴着墨鏡抱著兒子像做賊似的溜進了書城,一上二樓就被嚇了一跳——等待簽售的讀者居然已經排起了長隊,保守估計得有二三十個人!
這都是出版社雇來的吧?殭屍粉吧?宗銘人生第一次感覺有點腿肚子轉筋,結婚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緊張。
“哎,孔老師您來了?”編輯火眼金睛,不等他逃跑便一把將他薅住,按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文文靜靜一個小夥子哪兒來那麼大力氣。
宗銘滿頭黑線,編輯已經拿起麥克風宣佈簽售開始,讀者們拿着《大西洋底的十四行詩》紛紛圍了過來。
“您的詩寫得太好了孔老師!”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激動地對宗銘說,“我那天本來已經打算要跳樓了,無意間拿起你的書看了一眼就放不下了,我從您的詩里感受到了無法形容的力量,是您救了我!”
宗銘:“……”
“我是替我女兒來的孔老師,她那天失戀了特別痛苦,是看了您的詩才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個老太太感激地說,“後來她通過詩友會認識了現在的男朋友,比以前那個人渣好一百倍,我和我老伴都特別感謝您!”說著將一個玻璃罐頭瓶子放在他手邊,“這是我親手做的番茄醬,獨家秘方,您拿回去嘗個鮮……這是您兒子吧?太可愛了,回頭我給他織個毛線帽!”
宗銘:“……”番茄醬好評。
“孔老師沒想到您這麼帥。”一個少婦臉紅紅地將詩集遞給他,“麻煩您給我簽‘贈與我的小玫瑰’,小玫瑰是我女兒。”將一個與宗葳葳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抱起來給宗銘看,“一歲三個月了,我希望她能像您詩里寫的那樣堅強勇敢!”
宗銘:“……”夭壽哦,誰家姑娘像我似的說話這輩子就別打算好了。
“咕咕!”宗葳葳星星眼看着小玫瑰,揮舞着安撫奶嘴夠她,“爸爸爸爸,我要咕咕!”
半年前李珍和伊登帶着小海莉來中國探親,宗葳葳別的沒記下,就記下要管海莉叫“姑姑”了,從此以後在他綠豆大的人生觀里所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都叫“咕咕”。
“是小妹妹,只有海莉是姑姑,不可以亂叫哦。”宗銘無奈地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將他放下地和小玫瑰玩。小玫瑰性格十分開朗,主動伸出小手和宗葳葳握了握,還從口袋裏掏出一粒棒棒糖送給他。
宗葳葳馬上被小玫瑰圈粉了,摸遍所有的口袋沒找到零食,急得直跺腳,靈機一動把安撫奶嘴遞給她:“送給妹妹!”
宗銘哭笑不得,小玫瑰的媽媽也笑了,說:“不用啦小朋友,謝謝你哦。”
小玫瑰從兜里掏出自己的安撫奶嘴給他看:“我也有哦,粉色噠,凱蒂貓。”
“黃、黃色的。”宗葳葳揮了揮自己的安撫奶嘴,說,“大黃鴨。”
兩個小朋友就安撫奶嘴的色彩、口感和背後的故事展開了深切友好的交流,小玫瑰媽媽在旁邊看着孩子,宗銘繼續簽售。
半小時后,小玫瑰打了個哈欠表示累了,抱着媽媽的腿要抱抱。
“她可能困了,那我先帶她走了哦孔老師。”小玫瑰媽媽抱起女兒和宗銘告別。宗葳葳依依不捨地揮爪再見,爬上宗銘的大腿,窩在他懷裏打起了瞌睡。
又過了一個小時,簽售終於結束了,編輯發表了感謝陳詞。宗銘宛如死了一回,抬起墨鏡擦了擦鼻樑上的冷汗,抱着睡成小豬的兒子準備走人。
“辛苦了孔老師。”編輯對今天的活動十分滿意,跟宗銘商量接下來的全國巡迴簽售,“您看我們年後二月十四日開始巡簽怎麼樣?那時候高校開學了,天氣也不像現在這麼冷……”
宗銘誠懇婉拒:“還是算了吧,我出這玩意兒……這個詩集純屬意外,今天答應辦這個簽售完全是為了感謝你們辛苦幫忙出版,配合一下出版社的活動。巡簽什麼的就免了吧,我自問不配稱什麼詩人,還是把機會留給那些更專業更偉大的作家吧!”
“可是您這本詩集真的是很不錯,反響超過很多知名作家。”編輯惋惜地說,“您能再考慮一下嗎?聽李先生說您現在閑賦在家帶孩子,不如考慮一下走專業作家的路子,您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價值,您的文字有一種特別直接特別振聾發聵的力量,就這麼放棄了太可惜了……”
宗銘哭笑不得,潛意識中又有一種十分迷茫的感覺——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個專業作家嗎?
超級腦案結案已經三年半了,頭兩年他一直在恢復,之後一直忙着帶孩子、打理生意,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個刑警。
是真的享受這種平靜的生活嗎?還是因為某些原因,一直在逃避自己的內心?
那顆穿過左胸的子彈,那架墜落在加勒比海上的飛機,那兩個月在死神鐮下反覆徘徊的日子……是不是擊碎了他的鬥志,讓他再不敢正視自己的理想?
那些噩夢中頻頻出現的可怕的場景——猩紅的血海,燃燒的城堡,胸口噴涌着鮮血的李維斯,還有嗷嗷哭泣的孩子……是不是像可怕的咒語一樣逼迫着他,逼迫他退向安逸的生活,退向他曾經恥於沉耽的平庸?
宗銘陡然間覺得自己想得太深了,立刻晃了晃頭,將思緒從負面情緒中拽出來,道:“抱歉,我對寫作實在沒什麼興趣,也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天賦,您實在太謬讚了。我想我還是……繼續當我的家庭主夫吧。”
編輯說服不了他,只能遺憾地放棄,臨走前給他留了自己的電話和微信,叮囑他如果有什麼新作品一定和自己聯繫。
宗銘告別編輯,搭滾梯下樓,準備開車去酒店接李維斯,剛剛下到一層,忽見總服務台那裏圍了一堆人,一個女人正在人群中央放聲大哭。
宗銘眼力極好,從人群縫隙里一眼便看出那是小玫瑰的媽媽,忙抱着宗葳葳擠過去,問她怎麼回事。
小玫瑰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來她帶着女兒去一樓童書區選繪本,小玫瑰迷上了一本立體書,便坐在角落的小豆袋上玩書里的立體摺紙。媽媽選好書去自助結賬,一回頭的工夫便發現女兒不見了,立刻下樓來發尋人廣播,又報警調監控,但折騰了快半個小時連小玫瑰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我就低頭開了一下APP,刷了個付款碼,再抬頭孩子就沒了,豆袋上空空的!”小玫瑰媽媽哭着說,“前後一分鐘都不到,我發誓!”
宗銘掏出面巾紙遞給她,一邊遠遠打量童書區的佈局,一邊問她:“你確定只有一分鐘?”
“真的只有一分鐘,自助收款機正對着豆袋,我就是因為那裏能一直看到孩子才選擇自助付款的!”小玫瑰媽媽說,“我只有開APP和掃碼的時候低了一下頭,其他時候一直看着孩子的!”
“當時周圍有沒有什麼人?”
“好像有幾個孩子,還有家長……還有工作人員……我記不清了。”小玫瑰媽媽哭得站不住,“怎麼會這樣啊,我每個月都來這裏給孩子買書,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宗葳葳被吵醒了,懵懂地揉了揉眼睛,翻宗銘的兜兜找安撫奶嘴。宗銘掏出來給他,問服務員:“監控調出來了嗎?”
“已經通知保安部了……哎,保安經理來了!”
一個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滿頭大汗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剛剛查了監控,您小孩待的那個角落正好是盲區……”
“童書區怎麼會有盲區?”宗銘狐疑地問,“你們是怎麼通過安全驗收的?”
他身上自帶警察才有的那種壓力,保安經理想都沒想便回答道:“也不是盲區,是那邊角上的監控昨天晚上壞了,正在檢修,按規定二十四小時內我們應該更換的,今晚就能裝好,誰知道今天下午忽然發生這種事!”
“這麼巧?”宗銘皺眉嘟噥了一句,忽然問,“這事兒都有誰知道?”
“呃……我、一樓巡場保安,童書區理貨員,還有檢修處的工人。”
宗銘四下看看,道:“要麼你先把相關人員叫過來問問,免得等會兒警察來了一問三不知。”
“對對!”保安經理連忙叫人去把保安和理貨員都叫過來,就在總服務台這裏詢問起來。
宗銘抱着孩子站在旁邊看,隔着墨鏡仔細觀察幾個人的表情、肢體動作,片刻后不動聲色地挪到一名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身邊,突兀地問:“你是今天的巡場保安?”
中年男人一愣,脊背立刻繃緊了,等看清他抱着孩子,臉上的肌肉才稍微放鬆了一點,說:“是啊。”
“事發的時候你正好在童書區巡邏?”
“是。”
“哦。”宗銘唏噓道,“太慘了,這當媽的也真是,一點心都不長,自己孩子都看不住……嘖嘖,那麼小的孩子一個人丟在那兒看書,太不應該了。”
“是啊是啊!”保安激動地說,“一歲多的孩子,還是個小姑娘,怎麼能這麼大意,現在的女人真是……不配當媽!”
宗銘連連點頭,忽然將宗葳葳的安撫奶嘴摘下來塞進了大衣兜里,單手抱着他從褲兜里掏東西。宗葳葳剛睡醒,沒了奶嘴馬上扭動着吭嘰起來,掙扎不休。宗銘被他鬧得快抱不住了,順手將他遞給保安:“麻煩您幫我抱一下,我找個東西……怎麼摸不着了……”
保安眼睛裏閃過一絲狂亂的光,立刻將孩子接過去,雙手微微顫抖。宗銘假裝繼續搜褲兜,眼睛的餘光從墨鏡上方冷冷射出,觀察着他的表情,頓了一下忽然指了指他微微凸起的衣兜,對宗葳葳說:“咦,葳葳,看這是什麼?”
保安完全沒反應過來,宗葳葳已經將小胖手伸進了他的制服口袋,一把掏出一個粉紅色的凱蒂貓安撫奶嘴。
保安臉色一變,宗銘倏然發難,一把將兒子從他手裏搶過來,單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擰一折,將他按倒在地,屈膝頂住了他的后腰。
所有人都愣了,保安經理瞠目結舌,喃喃道:“你、你幹什麼?”
“孩子還在書城裏,去找!”宗銘死死摁着中年保安,厲聲道,“保安休息室、開放的倉庫、樓梯間、封閉的廁所隔間……所有這個人可以進入的地方,立刻去找!”
“放開我!”保安回過神來,劇烈地掙扎着,額頭青筋暴跳,雙目之中閃爍着瘋狂的凶光!
小玫瑰的媽媽認出宗葳葳手裏的安撫奶嘴,立刻尖叫着衝過去,掐着他的脖子狂喊:“我女兒呢?你這個王八蛋!你把她藏哪兒了?”
兩名民警分開人群走了進來,宗銘默默扒開小玫瑰媽媽的手,將保安交給他們:“這人可能有精神病,孩子是他偷偷抱走的,這麼短的時間應該還沒有轉移出去,加派人手很快就可以找到。”
混亂的審訊和搜查,半小時后一名理貨員從地下倉庫的角落裏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小玫瑰。經過突審,警察發現那名保安剛剛失去了兩歲的女兒,妻子傷心自殺,他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夜幕降臨,李維斯從派出所接了宗銘和宗葳葳,一家三口返回石湖農場。
宗葳葳已經睡著了,手裏還捏着小玫瑰送給他的凱蒂貓安撫奶嘴。李維斯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兒子,問宗銘:“你怎麼知道是他?”
“唔?”宗銘像是被驚醒了,頓了一下才說,“能在一兩分鐘內偷走孩子,藏起來,又熟悉監控盲區,肯定是內部人員乾的。我讓保安經理把嫌疑人全部攏過來,掃了一遍發現那人好像精神有問題……沒什麼神的,換了你也能二十分鐘破案。”
“感覺怎麼樣?”
“嗯?”
“當詩人的感覺怎麼樣?”
宗銘一哂,搖頭。
“那當刑警呢?”
宗銘一怔,在後視鏡里沉默地看着李維斯。
李維斯也在後視鏡里看着他。
兩個人對視了五秒,宗銘別過頭去,眉宇間慢慢泛起一絲沉鬱的糾結。
李維斯不再說話,打開音響,宗葳葳最喜歡的《鎧甲勇士》主題曲立刻傾瀉而出:
宇宙生命永不會停息,
萬丈光芒照耀一個嶄新的天地。
善惡就存在我們的身邊,
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
第一想到的就是要奮戰到底。
……
最後的勝利,
屬於勇敢的自己。
宗銘默默聽着自己完全不喜歡的RAP,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心頭氤氳的霧氣正慢慢散去。
他扭頭看了一眼沉睡的兒子,大手撫過他稚嫩的臉蛋,小小的身軀,慢慢將視線挪向窗外漆黑的夜,輕輕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