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鹹魚,集結!

227.鹹魚,集結!

227,

陽春三月,北方還在紛飛的寒雪中沉睡,南國已是花木蔥蘢、生機勃勃。

廣州荔灣一條風情綽約的小巷裏,行人三三兩兩,小情侶親親熱熱地挽着胳膊,幾個小姑娘在街邊買了咖喱魚蛋,嘰嘰喳喳討論着最新的明星八卦,廣東話綿軟輕糯,宛如雲雀清唱。

小巴車晃晃悠悠停在巷口,車上下來一家三口,兩名爸爸一個背着媽咪包,一個拎着小水壺,都是高大英俊的類型。小男孩兒舉着氣球寶劍,戴着鎧甲勇士棒球帽,不過兩三歲年紀,步履卻已經相當穩健。

“爸爸我也要吃魚蛋!”宗葳葳拖着李維斯的手,蹦蹦跳跳將他拉到魚蛋擋前,踮着腳尖將上面所有的東西統統指了一遍,“我要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你到底有多大的肚子啊,能吃下這麼多?”李維斯將他的帽檐轉到後腦勺,溫和但不容置疑地道,“只准選一個,不能浪費食物知道嗎?”

“宗銘也要吃呀!”宗葳葳扯着老爹的虎皮做大旗,“他肚子大要吃四個!emmm……爸爸你也吃一個吧,不然宗銘會不好意思的。”

“……”李維斯懷疑自己生了個相聲演員。

“叫爹!誰教你叫我名字的?”宗銘抬腳虛踢了一下兒子的肥屁股,“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嗎?”

宗葳葳抱着屁股道:“呀呀,我都是跟你學的呀,你不是管我爺爺叫伊登嗎?我們是親親愛愛的一家人喲!”

“反了你了。”宗銘揪揪兒子的小耳朵,“那你怎麼不叫你爸李維斯?他名字鑲鑽了?”

“他付錢呀。”宗葳葳理直氣壯地說,“他是我們的金主,金主懂嗎?家裏的錢都是他寫小說賺的,他可辛苦呢!”回頭,討好地沖李維斯笑,“爸爸嗷?”

李維斯無力地嘆氣,不管他怎麼用心地教育兒子,也抵不過宗銘神一般的“言傳身教”。宗葳葳整天跟着宗銘混,不到三歲已經顯示出了卓越的作妖天賦。

不是他這個當爹的不努力,實在是某人有毒啊!

“你看你,又惹我爸生氣!”宗葳葳發現李維斯臉色不善,嫻熟地給宗銘甩鍋,“吶~我幫不了你了,他肯定不會買你那一份了。唉!真是的,我還想多嘗幾樣呢。”

李維斯被他氣笑了,只有心問問老闆附近有沒有相聲劇團,趕緊把他送進去當學徒算了,免得浪費了這逆天的口才。

宗銘卻沒感覺到任何不妥,對兒子的幽默報以青銅器般的笑聲:“你可真是我親生的,比我還會甩鍋,不得了不得了。”胳膊肘戳一戳李維斯:“掏錢吧金主,好不容易來一趟廣州,讓他多嘗幾樣,吃不完有我呢。”

李金主望天長嘆,掏出手機付款,唯一慶幸的是有了孩子以後宗銘再也不挑食了,連以前從來不碰的提子肉桂餅乾都吃得津津有味。

前提是宗葳葳吃剩下的。

唔,以及他吃剩下的。

一家三口站在路邊分食四份小吃,其樂融融。宗葳葳雖然調皮,但脾氣好又大方,你一個我一個地給兩個爹分食物,特別一視同仁。李維斯吃着他餵給自己的魚餅,剛才的糟心已經拋到了九霄雲外,默默安慰自己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養孩子要多往好處想……

“老闆,請問一下,榮氏大宅是不是就在前面了?”宗銘跟魚蛋檔的老闆打聽。

“榮氏大宅?哦,你是說榮氏書堂吧?就在前面,走幾步就到啦。”老闆說。

“書堂?那裏不是前清榮家祖宅,解放后捐給廣州政府當博物館的么?改書堂了?”

“榮家藏書多呀,書香門第嘛,書房好多間,間間都比堂屋大。”老闆說,“從前文物保護,裏頭的書都是封存的,前些年榮家有個什麼後人給市裡寫信,說不該讓自家藏書白白浪費,市裡就開放了大部分的書籍供市民閱讀,還撥了轉款修復維護。”

“哦,是這樣啊。”

李維斯蹲在一邊給兒子喂水喝,轉頭問老闆:“來看書的人多嗎?”

“不多了,都是古書,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讀網絡小說啦。”老闆說,“就現在很火的那個《大西洋底的十四行詩》,我女兒可迷了,也不知道都講了些什麼。”

“……”宗銘臉色一變,忍了半天還是糾正道,“那本不是小說,是詩集來的。”

“咩話?”老闆擦擦手,笑着說,“那我有空倒要看看了,這年頭還有人寫詩。”

宗銘:“……你最好還是別看了。”當心瞎了眼,呵呵。

三人吃完小食,往前走了百米左右便看見一座古樸的西關大屋,趟櫳門旁邊訂着文物保護單位的銘牌,匾額上寫着兩個端莊中正的大字——榮宅。

榮家世代商賈,骨子裏卻有一股子文人的清雋之氣,門口的楹聯刻得是“春風拂檻溫如玉,好日當窗刻似金”,並沒有尋常商家的“財源廣進”之類的直白,透着安閑寫意、歲月靜好的意味。

這大概是那個動蕩的年代裏,榮老太爺最嚮往的生活吧。

三人在門房做了登記,漫步進了趟櫳門。和晚清時期常見的西關大屋一樣,榮宅修得極為講究,四進三開間,前院是典型的中式建築,硬山頂、檻窗,軒闊威儀。後院是蘇式花園,曲徑通幽、山水環繞,婉約細緻。

中間兩進主宅則設計得極為大膽,在中式樓台的基礎上吸取了西方建築風格的特點,羅馬柱、盤旋樓梯、歐式陽台……最不可思議的是兩棟樓中間竟用鐵架棚成拱形穹頂,鑲嵌着歐式花玻璃,形成了一個全封閉的西洋天井。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麻石地上,斑駁陸離,瑰美異常。

李維斯站在兩樓相聯的空中廊道上,仰天嘆道:“太漂亮了,沒想到一百多年前的中式建築設計這麼前衛,還好沒有毀於戰火。”

一位捧着書路過的老先生駐足微笑道:“哪有那麼幸運,廣州大轟炸的時候這些玻璃都沒了,鐵梁也斷得七七八八,還是解放后重新修繕的。”

“哦,原來是這樣,謝謝您告訴我。”李維斯誠懇道。

宗葳葳趴在地上用小胖手指着玻璃光影,絮絮叨叨地道:“小兔、小熊、豬貓……”

老先生莞爾,彎腰問道:“豬貓是個什麼東西?”

“是像豬一樣胖的貓。”宗葳葳高興地說,“我家就有一隻,叫隆美爾!”

“沙漠之狐啊?厲害厲害。”老先生笑道,又問李維斯:“你們是外地來的?”

李維斯點頭。老先生指了指身後的拱門,道:“這邊是原先主人的宴息處,女眷起居之所。”又指了指前面的拱門,“這邊是議事所和書房,開放的藏書都在裏面,如果有興趣可以進去看看。不過因為大都是古籍,不能外借的,只能在就地閱覽。”

李維斯連連道謝,老者笑着擺手,從書里抽了一根羽毛書籤遞給宗葳葳當禮物,飄然離去。

宗葳葳舉着羽毛蹦蹦跳跳地吹着玩兒,宗銘跟在後頭護駕。李維斯信步走進前樓,沿旋轉木樓梯往上走了一層,果然看見一排寬敞宣闊的書房,正午時節推開檻窗,金燦燦的陽光灑滿紅木書架,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束中輕輕舞蹈,正應了門口楹聯上那句“春風拂檻溫如玉,好日當窗刻似金”。

最裏面的書房空無一人,李維斯隨意在書架一角抽了本書,卻發現是個硬皮筆記本,裏面畫著各種人體解剖圖,用蠅頭小楷標註着詳細的解釋,中、英、法、日四五種語言斑駁夾雜,信手拈來。

李維斯心中一動,翻到內封,果然看見右下角寫着“榮靳之”三個字,原來竟然是榮靳之一百年前的醫學講義!

兩年前伊登便把祖父傳下來的那一箱《南石頭手札》寄給了李維斯,他對榮靳之的筆跡可以說是十分熟悉了,但這本講義上的行文落筆卻與《手札》不盡相同。這個時期榮靳之的筆鋒端莊圓潤,字裏行間透着養尊處優的自信,李維斯幾乎能透過他的字想像出他年輕而富有朝氣的面孔。

回想《手札》,上面的字跡多以鉛筆寫成,潦草剛勁,彷彿疾風之中傲然挺立的勁草,有一種錚錚鐵骨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生死對一個男人的錘鍊吧,李維斯默默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要不是遇上宗銘,經歷超級腦案,也許永遠都不會知曉榮氏家族這段血淚史,像個懵懂路人般幸福地活着……

“在看什麼?”宗銘抱着宗葳葳走過來,小傢伙玩兒累了,趴在他肩頭一頓一頓地打着瞌睡,手裏還捏着那根羽毛書籤。

李維斯將講義攤開給他看,宗銘一眼便認出了榮靳之的筆跡:“你高祖的?”

“可能是早年留學時帶回家的吧。”李維斯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放回書架了,既然榮家二少的後人已經把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捐給了大眾,那這本筆記就不再屬於任何一個榮家人了。

宗銘單手抱著兒子,輕輕抽|出旁邊一本線裝書,封面是日文的,原來是一百年前東京帝大學醫學部的解剖學教材,“這些東西現在怕都絕版了……唔,這是什麼?”

書里掉出來一個薄薄的信封,李維斯彎腰撿起,裏面飄出幾片粉色的櫻花瓣,因為年代久遠,根本撿不起來,一碰就化成了碎沫。

李維斯惋惜地嘆氣,出於好奇還是打開了信封:“這麼浪漫,還夾着櫻花,該不會是哪個日本女生寫給高祖大人的情書吧?”

宗銘促狹一笑:“快念快念!”

“……”李維斯打開信紙,默默遞給了他,“日文,我不認識。”

宗銘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失望地道:“欸,不是情書,是伊藤光寫給他的——‘先生,歸家后一向安好?東庭的櫻花又開了,遙想四年前這個時候我們還在樹下喝酒,如今卻不知道你在哪裏,在和誰共享這大好春光。唉,一想到另外的人替代了我的位置,我就忍不住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咂摸了一下,皺眉道:“好基啊,你覺不覺得?”

“狗眼看人基。”李維斯催他,“快念,別瞎琢磨了,那個年代文人是這樣的了,你以為都像你一樣一本書十二個‘踏馬的’嗎?”

“……這踏馬怪誰?難道是我要出書的嗎?”宗銘氣不打一處來,事情都過了一年多了,每次提起來他還有有一種被公開處刑的羞恥感。

李維斯趕緊順毛摸:“好好好,是我的錯——快念啊你!”

“哼!”宗銘從鼻孔里噴了一下,繼續念信,“‘不過也許我很快就能和你重逢了,先生。新年的時候關東軍司令部來學院徵兵,說想要派遣一批醫務人員赴滿洲地區負責醫療工作,學院向他們推薦了我。家人也希望我能夠從軍,為家族爭光。先生,您了解的,我不願意離開日本,離開父母,但我十分想念您,想念那些隨您一起學習和生活的日子,想念那些和您一起喝清酒、吃炒飯的夜晚,所以我已決定接受學校的安排,加入關東軍加茂部隊,去中國尋找您,繼續向您學習。’”

沉默,少頃李維斯也忍不住小聲道:“確實有點基啊……”

宗銘給他一個“我就說”的表情,接着念道:“‘直到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內心仍然忐忑難安。先生,您一直以來極其反對陸軍省進駐中國東北,而我卻是為這件事而去往中國的,一念及此我不禁惴惴不安,想起我們之間那幾次不愉快的爭吵。唉,我真真希望您能夠認同我,認同日本,認同陸軍省的計劃。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您能夠接受清酒,接受美味的壽司和炒飯,接受日本先進的醫學技術,卻無法接受真正站在日本的角度思考問題呢?’”

念到這裏宗銘頓了一下,低低斥了一句“Shit”。李維斯難得沒有反駁,還贊同地點了點頭。

“‘但是我不會放棄的,我相信我一定能夠說服您!等我隨隊到達中國,一定要想辦法去廣州找您,和您促膝長談三天三夜,讓您接受和認同我的信仰。中國有句話叫做“水滴石穿”,即使您有一副石頭般堅硬的心腸,我也要用我全身心的愛化解您對我,對大日本皇軍的誤解。’”

“‘另附東庭櫻花六朵,據說在中國六象徵著吉祥和順利,希望這六朵花兒能帶給我好運。先生,珍重,以及——我是不是第一個送您櫻花的人?’”宗銘歪着嘴撮了撮牙花子,彷彿被十個檸檬酸倒了牙,“‘您忠誠的學生,伊藤光,敬上’。”

金黃的陽光穿過書架的空隙照在薄薄的信紙上,伊藤光的字清秀而工整,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彷彿細細研究過似的,也不知道反覆謄抄了多少遍。李維斯幾乎能想像到一百年前他怎樣伏在書桌上,看着飄落的櫻花細細寫下這封信,懷着少年人懵懂熾熱的心情……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堅信併發誓為之奉獻終身的信仰,其實是一場卑劣的侵略,殘忍的屠殺,註定為世人唾罵,並遺臭萬年。

而他的子孫後代,他的一生追求的事業,最終也差點淪為亞瑟資本的工具,要不是伊藤健太最後關頭幡然醒悟,伊藤家族今天恐怕已經不復存在了。

“其實他只是被陸軍省那一套理論洗腦了,就和當時千千萬萬個傻乎乎的日本青年一樣。”宗銘將信紙折好,裝回信封,重新夾到那本書里,“老百姓永遠是盲從的,容易被洪流夾裹,不知對錯,不明真相。時至今日還有很多日本人年年參拜靖國神社,把那些差點毀掉整個民族的野心家當做神明供奉。”

李維斯在心底里長嘆一聲,也許正因為這些層出不窮的野心家,以及被他們輕易愚弄的擁躉,這個世界才始終不得安寧,需要他和宗銘,和千千萬萬警察去不斷付出,不斷戰鬥。

如果……他還願意戰鬥的話……李維斯將書塞回書架,看向宗銘。宗銘正歪着頭給兒子整理竄到半腰的小T恤,一臉慈父模樣,那些曾經剛硬冷峻的輪廓線條統統都化作柔軟的光影。

四年了,他真的還想繼續這種溫吞無為的生活嗎?

“走吧,去后樓看看。”宗銘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幹嘛這麼看我?不會是吃兒子的醋吧?多大人了還這麼嬌氣……”

“少廢話快走!”李維斯斥道,“別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麼的!”

兩人沿旋轉樓梯下樓,穿過光影斑駁的天井,登上第三進院中的小樓。這裏是榮家女眷的起居所,門窗都鑲着精緻的雕花,傢具也更加精緻花俏。

“大少奶奶當初應該住在二層東面的屋子。”李維斯左顧右盼,一邊說道,“伊登說她那時候身子不好,很少下樓,每天都臨窗看月。”

“真是浪漫。”宗銘說,“不過聽上去還是不如伊藤光啊。”

“……你閉嘴!”

兩人走到二樓最東頭的卧室。時隔八十年,這裏早已物是人非,精緻的黃花梨拔步床上沒有被褥,只有刻着說明書的銘牌。臨窗的妝枱上擺着妝奩,但一看就是後來補上去的贗品,木料和光澤度都無法與真正的晚清家私媲美。

儘管如此,身臨實境還是讓人有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李維斯站在檻窗前往外望去,能看到後院花木葳蕤的園林,一彎綠水沿着廊檐下的台階淙淙流過,讓人心情開朗。

想來當年榮老太爺為了讓兒媳婦寬心,也是想了不少辦法,把這間景緻最好的卧室騰出來給她休養。

宗銘抱着睡成豬豬的小兒子在屋子裏閑逛,不時動一動多寶閣上的擺設。李維斯回頭道:“你小心點,當心葳葳忽然醒來把東西打了。”

“打了怕什麼,賠唄,反正都是贗品。”宗銘一副土豪作風,毫不在意地道,“就算真品我也賠得起……嘖嘖,你是不是忘了這個家誰才是真正的金主了?”

宗銘做生意不行,但極會看人,閑賦在家的這幾年裏手動換掉了不少信託顧問和經理人,別的建樹沒有,給兒子攢的老婆本倒是漲了兩成有餘。

也難怪他自封“金主”了。

可惜兒子不承認,哈哈!李維斯給他一個底層網絡寫手高傲的白眼,“舉手投票,我三比二完勝你,你當得哪門子金主?剛才的魚蛋還是我買的呢!”

“你也就買個魚蛋,有本事你買了我?”宗銘一邊和他鬥嘴,一邊手下不停地摸摸摸,忽聽“咣當”一聲輕響,彷彿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似的。

兩人對視,同時給對方一個詢問的眼神,異口同聲地道:“找到了?”

李維斯左看右看:“在哪兒?”

宗銘環視四周,手指慢慢試探着剛剛摸過的位置,輕輕一按——

“咣當”、“咣當”接連幾聲,他們終於找到了聲音發出的源頭,就在拔步床的腳踏下面。

舊時床下都有實木雕刻的腳踏,可以放鞋,也可以讓值夜的丫鬟睡在上頭。這間卧室的腳踏和床一樣是黃花梨雕花的,極為精緻,李維斯用了點力氣才將它拖到了一邊。

腳踏下面是羊毛地毯,掀開地毯是五指寬的實木地板,李維斯蹲下敲了敲,示意宗銘再來一次,果然他剛一動手,地板就“咣當”一聲向兩旁分開,露出下面的青磚裸地。

李維斯摳開幾片青磚,下面是一個兩尺長,一尺寬的暗格,暗格里塞着一個暗褐色的木匣,觸手冰冰涼、沉甸甸的,似乎是金絲楠一類的稀有重木。

“就是它了吧?”宗銘問道。李維斯點點頭,將木匣放到妝枱上,打開了上面虛扣着的同心鎖。

一打素封,一支樸素的桃木髮釵,整整齊齊疊在匣子裏,因為金絲楠木的保護而絲毫不顯得陳舊。李維斯拿起那根髮釵,只覺觸手光滑柔潤,顯然被主人時常摩挲。髮釵下的信封上寫着一行秀麗的行書:榮靳之親啟。

整整二十五封家書,全部是榮家大少奶奶親手所寫,每一封都寄託着濃濃的思念,從東北到內蒙,從內蒙到蘇俄,再從蘇俄到香港……伴隨榮靳之一路遠行,輾轉奔波。

然而,它最終一個字都沒能送到榮靳之手上。

因為那是一九四零年,中國近代史上最黑暗的時代,戰爭分裂了無數家庭,令丈夫失去妻子,兒子失去父親,縱然只有一水之隔,榮靳之也無法收到妻子的家書。

榮家大少奶奶就這樣坐在這間華麗而空闊的屋子裏,一筆一筆寫下給丈夫的話,直到香港|淪|陷,家族分崩離析,不得不遠渡重洋去往英國。

臨走前她將這些家書封在卧室的暗格里,希望天可憐見,丈夫有一天能安然返家,打開她為他留下的最後的情話。

李維斯輕輕撫摸那些塵封了八十年的信箋,最終沒有打開,沒有偷窺一眼,那是屬於榮靳之夫婦的心酸與甜蜜,若他們在天有靈,一定不想為外人所道,即使是自己的後人。

李維斯打開雙肩背包,從裏面掏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將裏面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紙片一個個理好,和那些信箋放在一起。

那是榮靳之在香港和南石頭集中營為妻子寫下的家書,有些在信紙上,有些在煙盒上,有些甚至在乾枯的樹葉上。他費盡心機保存着這些手書,將它們和揭露日君暴行的手札包在一起,最後由於驊帶給了榮家二少,又輾轉捎給了遠在美國的榮家大少奶奶。

可惜收到這些家書的時候大少奶奶已經病故了,這些東西連同手札都被封存,隔了兩代人之後才交到了伊登手上。

李維斯在整理手札的時候發現了它們,同時發現了榮家大少奶奶到美國以後寫下的日記,知道她當初曾經把寫給丈夫的信留在榮家祖宅里,於是和宗銘商量來一趟廣州,讓這些塵封八十餘年、輾轉大半個地球的家書能夠合在一起,籍此安慰榮靳之夫婦在天之靈。

李維斯將那根榮靳之親手雕刻的髮釵壓在家書之上,合上木匣,放回了床下的暗格里。

一切恢復原狀,窗外夕陽正徐徐下墜,榮家老宅在晚霞中顯得滄桑而平靜,彷彿那些在八十年前死去的先輩,看浮雲明滅,時間更迭,肉身雖隕,魂魄卻與這片土地長存。

“你說他們會後悔嗎?”李維斯趴在檻窗上,看着窗外火紅的晚霞,幽靜的園林,喃喃道,“榮靳之、於驊,還有那些我們不知道名字的烈士,他們會後悔嗎?”

“不會。”宗銘輕輕摩挲着他光滑的後頸,說,“有信仰的人最堅定,最幸福,雖然為之獻出生命,但靈魂永遠充實。”

“他們會怕嗎?”李維斯問,“那麼多殺戮,那麼多痛苦,鮮紅的血、同胞的哀嚎、家人的眼淚……他們會怕嗎?”

宗銘沉默了,良久才啞聲道:“不會。”

李維斯點點頭,道:“那就好。”

深夜,李維斯給宗葳葳洗好澡,將他塞進被窩,躺在旁邊給他講自編自導的獵奇通話故事。

宗葳葳聽着聽着,大眼睛慢慢合上,呼吸勻凈,沉入夢鄉。

手機忽然一震,李維斯輕手輕腳下床,打開屏鎖,驚訝地發現沉寂了四年的UMBRA啟動了,系統顯示管理員發佈了一條信息。

宗銘:鹹魚們,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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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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