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第400章
歡迎進入前情回顧環節,尋找隱藏的彩蛋,發現新驚喜!石詠獨自背着手立在階下,仰着頭,透過自家院兒里槐樹斑駁的葉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涼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襲。
白天的時候,他在金魚衚衕十三阿哥府邸後院裏,曾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當時不及細想,只覺得那個聲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裏一樣。現在他一人獨處,才慢慢省過來:
——那個聲音,好生像他的小師妹。
石詠是學習古代工藝美術出身,在博物館裏工作的時候,帶過一個前來實習的直系師妹。
小師妹天真活潑,極得他們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歡。然而她卻總是纏在石詠身邊,求他指點修補古時器物的種種訣竅。
石詠那時卻覺得師妹很聰明,一點就透,不用自己怎麼指點才是。他有個壞毛病,一旦需要修復的古物件兒上手,他往往會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子跟前兩三個鐘頭,都不帶挪窩的,自然根本記不起還有人候在他身邊,等待他講解。
於是就這樣,石詠自己忙起來就渾忘了所有,待抬起頭來的時候,見到小師妹竟然也沒挪窩,依舊坐在身邊,望着自己手裏的器物,眼裏亮晶晶的。
後來實習結束,小師妹畢業后在一家設計事務所找了份工作,聽說順風順水,薪水也很優厚,和他們這些苦哈哈的研究員自然沒得比。漸漸地,她也就和石詠再沒聯繫了。
和小師妹相處的整個過程其實沒起過半點波瀾,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過,甚至同事們從來都沒拿他們兩人開過玩笑。
因此石詠也沒想到,自己身在這樣遙遠而孤寂的時空,竟會因為一個聲音,一句話,便將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來。
他擁有一雙慧眼,能認出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老物件兒所擁有的價值;他也有一雙巧手,能讓這些老物件兒重新煥發青春。
可是於他自己,石詠卻很清楚,他還不具備好好去照顧一個人,愛一個人的能力。在感情這件事兒上,他是個十足的獃子……
*
到了和楊掌柜約定的日子,石詠帶弟弟喻哥兒去了琉璃廠。
這時的琉璃廠早就和明代燒造琉璃的廠子沒什麼關係了。因為滿漢分城而居的緣故,滿洲大族世家大多居於四九城裏,漢官則大多住在外城這琉璃廠附近。此外,各地會館也都建在琉璃廠左近,各地進京趕考的士子在備考時也喜歡到此逛逛書市。如今的琉璃廠已經匯聚了京城最大的書市,現出那文風鼎盛,文士薈萃的面貌。
石詠先帶了喻哥兒去松竹齋見楊掌柜。
喻哥兒很懂事,石詠只教過一回,他見到每個人便都似模似樣地行禮。旁邊楊鏡鋅見了,登時怨念滿滿,盯着石詠。石詠嘻嘻地笑了兩聲,伸手抹抹後腦,心想這楊掌柜估計到了現在還在後怕呢!
他們在松竹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闆將石詠拽到一邊去,低聲告訴他:“陸爺託人帶了話,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養心殿造辦處的事兒,得先往後押一押……”
石詠一聽,就知道是雍親王上回說了十六阿哥“隨扈”的事兒了。
“……陸爺說了,這事兒他說到做到,只是現在不得功夫罷了!”
石詠聽了白老闆的話,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話,還是白老闆的演繹。這位十六阿哥在歷史上似乎混得不錯,“九龍奪嫡”里也沒見他站誰的隊,看着好像一直碌碌無為,末了竟然還得了個鐵帽子王爵,開開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紀。
像石詠這樣只見過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還記着,並且叫人來傳話。石詠因此對這個“陸爺”印象還不錯。
石詠謝過白老闆,帶着詠哥兒,隨着楊掌柜,沿着琉璃廠大街,拐進椿樹衚衕,走不多遠,便聽見院牆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學外面聽見的嘈雜吵鬧要好多了。石詠倒是沒想到,在那樣熱鬧的琉璃廠大街背後,竟然有這樣清凈讀書的去處。
“我先跟你打個招呼。”楊鏡鋅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說,“這位姜秀才教書,說好的人覺得非常好,也有人覺得他不怎麼樣的。我只做個引見,具體如何,你們哥兒倆自己定奪!對了,姜秀才那裏,他也要看眼緣的。”
石詠一聽,也覺得好奇,這位姜夫子,竟然還能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
楊鏡鋅繼續:“對了,他要的束脩也貴些,啟蒙是一兩銀子一年,讀‘書’是二兩,‘經’是三兩。這個比別的館都要貴些,你們要有些心理準備。”
喻哥兒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石詠卻在心裏飛快地算開了。
時人一般都是四五歲啟蒙,七八歲讀完“四書”,再花上個幾年時間讀完“五經”,學習八股制藝,便能參加科考了。如此算來,喻哥兒要讀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這束脩上,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若是喻哥兒聰明,學得順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員的話,就有機會能考進八旗官學。進了八旗官學,再往上進學考試,相對會容易些。
說話間三人就到了小院門口,楊鏡鋅敲敲門,就有門房模樣的人過來開了門。楊掌柜大約是熟人,而且事先打過招呼,他們很快便進入了院子裏。
剛才石詠在外面聽見的朗朗書聲,就是從這間院子的正廳堂屋裏傳出來的。讀書的,大多是十歲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兒大了不少。喻哥兒見了,再沒有在家時候那一副皮猴樣兒,反倒往哥哥身後縮了縮。
裏面姜夫子迎了出來,先與楊鏡鋅見禮,轉過來望着石家兄弟倆。
喻哥兒往哥哥身後躲了躲,探出半個頭,烏溜溜的一對眼正望着和藹的夫子。石詠心裏嘆氣,知道喻哥兒積習不改,對陌生的人和事總喜歡這樣躲起來“暗中觀察”。
“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約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到喻哥兒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樣子,當即探身彎腰,衝著喻哥兒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們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詠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這位夫子的不同:這位夫子竟然一點兒都不凶,看上去沒有多少為人師表的……嚴厲。可是不凶的夫子,學堂里的皮猴都皮起來的時候,夫子又怎麼壓得住?
“你叫什麼?”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問。
石詠在家教過石喻,這會兒喻哥兒聽見人問了,趕緊從哥哥身後轉出來,沖夫子行了一禮,老老實實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沖石詠點點頭,示意他覺得這孩子不錯,算是合眼緣。
接下來楊鏡鋅告辭,留石家哥兒倆和這姜夫子詳談。
姜夫子將石詠和石喻帶到他教蒙童的后一進院子裏。石詠這邊將石喻的水平說了說:說實話,喻哥兒還沒怎麼好生啟蒙,如今只是讀了兩本蒙書,識了幾個字,並且開始習練書法。
“已經開始練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興趣,轉身取了紙筆來,遞給喻哥兒,笑着鼓勵他:“聽說你字寫得不錯,可願意給夫子寫一個看看?”
喻哥兒點點頭,抓了筆,一本正經地拉開架勢,在紙上寫了個“永”字。
世人都知這“永字八法”是練字的起點,而喻哥兒雖然別的學得還不多,這個字卻真寫得有模有樣。姜夫子見了,都免不了目露驚異,將喻哥兒好生贊了兩句。
喻哥兒開心至極,轉臉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說:哥,你看我沒給你丟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資其實不錯,只是學什麼全憑興趣,有興趣的事兒,就能一頭鑽進去學,要是不感興趣,就總是偷懶犯困……”
石詠向姜夫子解釋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點頭笑道:“那再好不過了!”
石詠聽楊掌柜說過姜夫子的履歷,知道他十幾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麼的,始終沒法兒再進一步,總是與舉人無緣。後來無意中發現有一份教書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別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這裏,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讀書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絕了科舉進學的心,開館授課,教書育人。
“我這做夫子的,就是得讓這些孩子喜歡上自己學的東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釋。
石詠登時大喜,問:“夫子,那您是願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點點頭,卻說:“也不用這麼著急,你先將弟弟送我來這兒一個月。這一個月裏,喻哥兒若是學得好,我也教得開心,咱們再行這拜師禮也不遲!”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麼能耐得下這心?”那管事顯得很急躁,“這是十六爺親自在南邊挑了,要送去宮裏盡孝的,都已經跟宮裏說過了,竟被碰壞了兩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麼多間鋪子,竟然沒一間能修的?好不容易打聽了個‘松竹齋’有個南邊來的楊掌柜,你們卻告訴我他不在,楊掌柜不在了就沒旁人了么……”
“這個簡單,”有個人在人叢背後探個腦袋,湊上來看了一眼,說,“用魚鰾膠加大蒜汁就能補了。”①
魚鰾膠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劑,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聽見用這些個就能補,管事和“松竹齋”店主都是大喜,眾人齊齊地轉過身,一張年輕的少年人面孔出現在他們面前。
插嘴的不是別個,正是石詠。
“你……是誰?”那名管事見石詠年輕,不大信得過,開口問得直接。
石詠卻不答話,直接越過兩名長隨,背着手,湊過臉去看那隻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點頭,說:“缺損的兩片是夜光螺,只要將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試過能嚴絲合縫了,再按我說的,用魚鰾膠和蒜汁調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夜光螺,色淺的鮑魚螺或是硨磲殼也是可以的。對了,這幅插屏該是一對,對色的時候只要照着另一隻挑一樣顏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聽石詠一番話,不免一怔,點頭道:“對,這插屏原本確實是一對。”
那店主一聽,登時向管事稟報:“靳二爺,既然有人指點了,我看不妨就按照這法子試一試。若是夜光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進的白色硨磲,可以請高手匠人按形狀打磨,然後再重新粘合,您看,這樣可好?”
靳管事卻說:“我看那,也不必另請什麼高手匠人,倒不妨請那位小哥試一試,我看他說得挺是回事兒……咦,人呢?”
眾人一回頭,石詠已經不在店裏。剛才趁靳管事與店主說話的時候,石詠已經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詠走在琉璃廠西街上,他剛才是故意從“松竹齋”里偷溜出來的,本就沒想接下這樁活計。
一來,這螺鈿工藝不是他最擅長的,紙上談兵可以談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卻未必是那麼回事;二來么……剛才不也聽見了?那靳管事口口聲聲說什麼十六爺,又說東西是要送進宮裏去的。
石詠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數字大大們橫行的時空裏啊!
只不過就算眼下有接觸皇子阿哥的機會,石詠也一定會辟易遠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麼好事;再說了,輕而易舉就得來的東西,旁人也不會高看。他在後世也算經歷過起伏,這些事兒見得多了,處事的時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詠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楊掌柜幫幫忙,弄一點兒金粉或是金箔來做“金繕”的,如今依舊什麼都沒有,一無所獲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廠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來只想隨意走走,沒曾想漸漸逛到前門大街附近,只聽前面鼓樂喧天,遠遠望着有人披紅帶花,騎在高頭大馬上慢慢往這邊過來。
“聽說這是榮國府的二公子娶親呢!”
石詠聽見背後有個人吱了一聲。石詠聽見“榮國府”三個字,登時愕然,呆在原地。他身邊有不少人正越過他,往道路兩側趕去,還有人在高聲喊着:“賈家闊綽,喜錢也多,大家快搶喜錢那——”
只見那跨馬迎親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兩個小廝正抓了一個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兩旁拋灑喜錢。
只聽背後有人問:“榮府哪個二公子?不是說那位銜玉而誕的二公子才七八歲?”
“是榮府長房的璉二爺,知道嗎?長房聽說聘了杭州織造的侄女兒,王家的姑娘。”
石詠聽着這戲碼原本好生熟悉,榮府長房的二爺,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該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王大人,怎麼,怎麼竟成了杭州織造?
石詠對紅樓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為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這還沒完,在他背後議論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問:“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晉,可是這位璉二爺的長姐?”
“不是,平郡王福晉是二房長女,和那位銜玉而誕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這下子石詠更是如墜雲里,所以說,這個時空,它到底是……
這個時空裏有榮國府,可能也會相應地有個寧國府,與之聯姻的姻親王家也在,只不過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實身份竟是杭州織造;而榮府二房長女也確實嫁得榮耀,只不過不是進宮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晉。
這是個……這是個清朝與紅樓世界拼接起來的時空啊!
脂硯齋曾經評贊紅樓中的種種設定是“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而他眼前這個世界,則更是荒誕玄幻,以賈府為中心,芯子看着依舊是紅樓的,然而這世界慢慢向周邊延伸出去,卻越來越像是紅樓世界原型的模樣。
假作真時真亦假——在這個時空裏,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已經完全無法區分。
這時候石詠身邊的人正在前擠,要去搶賈府小廝灑出來的喜錢。只聽有人高聲喊:“小心了啊,這可有盛了二兩銀錁子的送喜荷包,數量不多,大家可得睜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見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錢里拋了出來,石詠恍然不覺,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識地伸手一按,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綉着大紅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該是如前面那人所說,有二兩的小銀子錁子包在裏頭。
“……窮酸傻樣兒,運氣倒好……”
旁人在石詠身邊嘀咕,對石詠搶到荷包覺得十分嫉妒。
石詠卻繼續望着手中的荷包發怔:這個世界,有人為了二兩銀子被借貸的喝血,有人卻將二兩銀當做喜錢,在街面上隨意拋灑。
他將那隻荷包緊緊攥在手裏,一轉身,擠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紅線衚衕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終渾渾噩噩的,即便是與旁人撞着踩着,旁人罵他兩句,他也不還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終在想,自己穿到這個“拼接”世界裏,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獃子,石獃子——”
走進紅線衚衕口,便有人這麼叫他。
“喂,石獃子,叫你呢!”
石詠腳下卻越來越快,幾乎止不住地飛奔起來——
他全想起來了,石獃子!
石獃子——這特么原本是他石詠在現代的外號。
就因為在研究院裏得的這個外號,他還特地去看過紅樓里關於賈赦奪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轉述而說出的悲涼故事。
石詠大踏步衝進石家的小院子,大聲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應聲出來,見石詠奔得滿頭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趕忙來問。
石詠怕嚇着母親,趕緊強自鎮定,擦了把汗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舊扇子?”
他想了想,開口便問:“姥姥,那樹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駐紮么?”
陳姥姥笑道:“哥兒太客氣啦。”她想了想,說:“還沒怎麼見到,只是以前看見有官老爺在左近來來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詠心裏有數:既然圓明園開始修建,那麼大約沒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駐防了。他因為工作和專業的關係,對清代三山五園有些了解,順帶地,對於三山五園周邊歷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問了地價,陳姥姥報了個數,卻又對石大娘說:“太太若是再想買幾畝荒地,就交給大郎二郎他們吧!秋收之後正好再忙活幾天,把地墾出來。”
李家近年來壯勞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幾畝地耕種,但礙於沒有買地的銀子,就算是買了地,若是掛在他們自己名下,賦稅也重。所以聽說石家想墾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