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化卻不失高雅情趣的詮釋(1)
青春版《牡丹亭》是不是十全十美,無懈可擊呢?當然不是。任何舞台演出,任何錶演藝術的呈現都不可能完美,尤其是企圖改編一本長達五十五齣的明代傳奇,使之成為現代中國新新人類喜聞樂見的演出。改編湯顯祖的《牡丹亭》絕不是件簡單的事。湯顯祖才華絕代,詩詞歌賦造詣高超,他的嘔心瀝血之作,以現代人淺薄得可笑的古典文學水平,怎麼改得好?青春版《牡丹亭》改編小組的策略是,只刪不改。我認為這是最聰明的改編方式,免得狗尾續貂之譏,但是,刪削太多,當然會出現文意不順與文理不通的情況,則必須設法周全。如何周全,又是個難題。雖說可以擷取湯氏文筆字句,以為彌縫,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最後只好大段大段刪掉曲文,減少蕩氣迴腸的段落,壓縮演唱的時間,當然也就不可避免要減弱原來刻骨銘心的韻味與氣氛。這其實是無可奈何之事,即使湯顯祖復生,想要壓縮《牡丹亭》成三晚共六、七小時的演出本,而不喪失原來的從容步調與韻味,也是無計可施的。那麼,可不可以不刪,保持原汁原味呢?不可以,因為原汁原味要演上半個月,現在的人誰有那水磨功夫去聽那水磨調呢?這就回到現代人觀賞戲劇的審美情趣與古人不同的問題,是個文化變遷之後無可逆轉的歷史文化現象。湯顯祖所追求的「意趣神色」,作為學術研究,有可能以四百年前的原本形式重現舞台,沒有音響,沒有燈光,沒有現代劇場,只有一群皓首窮經的學究齊聚一堂,你爭我吵上半個月,誰也不服氣誰,誰都說自己的詮釋與體會才是湯氏真傳,而原汁原味的半個月演出也早已變了味。我們既然回不到四百年前,觀賞湯顯祖親自排演的《牡丹亭》,就要接受歷史現實,認清傳統的繼承必須通過詮釋,文化傳承不可避免要有所取捨,否則現代人可能完全不能理解與接受,就有傳承斷絕之虞。目前的現實情況是,一方面可以排演傳統摺子,盡量保持舞台傳承,薪火相傳;另一方面則以折子戲為基礎,加上現代舞台藝術的包裝手段,改編成現代青年容易接受的全本戲,擴大新新人類對傳統戲曲的興趣與愛好,以免再過二、三十年,沒人懂、沒人看、也沒人在乎,任崑曲死滅消失。因此,對青春版《牡丹亭》的刻意包裝,呈現出現代劇場的舞美噱頭,只要不破壞崑曲演出的基本原則,不分散觀眾對演員唱念做打的關注,我們是可以接受的。這是一種通俗化卻不失高雅情趣的詮釋,不是百老匯歌舞劇的嘩眾取寵。目的是讓已經遺忘了自己的文化傳統的新新人類,暫時脫離荷里活的文化魔掌,有機會回顧一下傳統表演藝術的精萃,而有所反省,至少也知道崑曲是賞心悅目的高雅享受,可以開拓一片寧靜的審美天地。我相信湯顯祖地下有知,也會首肯的。至於台北與香港兩次演出,有沒有可以改正之處呢?當然有。台北的演出是首演,倉促而就的舞台設計,有畫蛇添足之嫌。舞台上設計了兩個坑,完全沒有必要,也毫無意義,同時還破壞了崑曲演出的虛擬性。我觀看了三晚,天天提心弔膽,怕演員一不留神會掉到坑裏,那就成了新新人類習慣的鬧劇了。我問了一些朋友,所有人都有這種擔心,怕演員出醜。我問了演員,也說有點害怕,因此而分心。這就奇怪了,舞台設計為什麼要設計出令演員分心的花樣?是要考驗這些青年演員的功夫與定力嗎?令人觀賞時也一直有着提心弔膽的懸疑,到最後也不知是什麼目的,卻減弱了觀賞表演的專註。同樣的疑問出現在舞台兩側,設計成流線型彎曲弧線的牆壁,有現代城市感,像LeCorbusier的混凝土建築架構,也像工廠車間的隔牆。目的何在呢?讓工業社會的現代觀眾有親切感?讓他們連繫起時空的斷絕,回到四百年前湯顯祖的舞台世界?設計者忘了,牆的延伸意義是障礙,其象徵意義是封閉。把舞台兩側封死了,杜絕了崑劇舞台自由靈活的想像空間,犯了大忌。舞台設計的這兩大問題,在香港演出時都矯正了,使得舞台氣脈暢通,觀賞者心平氣順。聽說是時間倉促,來不及裝設坑陷與牆壁,結果卻人人稱善。其實,崑曲舞台最好乾乾淨凈,讓觀眾充分發揮想像力,不要搞些吃力不討好的花樣。上昆版《牡丹亭》演出失敗,大半原因是舞台設計涔紫嫣紅過了頭,吃了戲,吞噬了戲中的e紫嫣紅。再來是武戲穿插失當的問題。這裏涉及前面提到的改編難處,在有限的表演時間內,一定要刪削一些場面。既然《牡丹亭》的主線是愛情,則武場的熱鬧就要相對減少,甚至可以改成過場。青春版《牡丹亭》的處理卻格於固定的形式,在上本安排了一折〈虜諜〉,突乎其來,倏乎其去,上不搭天,下不着地,讓人感到莫名其妙。改編者解析這一出的結構安排,說是為了「表現動蕩的大時代」,是「由靜而動,展現戲劇的張力」,其實是自說自話,為了刪削不當而解畫。刪削不當的原因,或許還是出在改編者拿不定主意,估不透如何掌握青春觀眾的心理,以為既然在全劇中穿插些武戲,就上中下三本都多多少少插上一兩折,前後還可以有個照應。殊不知副線的穿插,還是要襯托主軸的發展,才能營造全劇一氣呵成之勢。像目前這樣楞生生插一小段〈虜諜〉,只唱了半支【尾聲】,燈光剛剛亮起,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草草結束,難免令人情緒受擾,受人詬病。那感覺就像正要品嘗美酒,卻被人硬生生奪去了酒杯,到底滋味如何也不知道,只留無限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