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取傳統資源以創新文化
白先勇監製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兩岸三地演出之後,獲得空前的成功,轟動效應持續不衰,在台北及香港的演出,我都有幸觀賞,並參與了一些介紹推廣工作。由觀眾的熱情反應及演出后的討論,加上向隅者不斷追問何時再演,令我感到,崑曲雖屬陽春白雪,但只要適當的調整包裝,現代青年人一樣會趨之若鶩。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固然有白先勇推動的名人效應,但一般觀眾(特別是從未觀賞過崑劇的青年觀眾)為之驚艷、感動、乃至於痴迷,主要還是因為戲曲表演的直接感受。也就是說,崑曲的曼妙舞姿與悠揚的樂曲,撥動了觀眾的心弦,讓他們親身體會了傳統戲曲的藝術感染力。他們過去不看不聽,是因為不知道,也從沒機會接觸過,因此,永遠不會想到去看。而崑曲從業人員一方面覺得自己演的是陽春白雪,不能降低身價,進行庸俗的市場宣傳,另方面則感到自身的技藝已被時代淘汰,無法與流行的影劇歌舞競爭,於是也就自我隔絕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在今天這個多元社會裏,增強了我們吸取傳統資源以創新文化的信念。近百年來的中國文化發展,以吸收西方強勢文化為主,缺少獨立自主性,甚至傾向於「全盤西化」,盲目拋棄自身的文化傳統。受創最深的是傳統表演藝術,使得傳統戲曲幾乎無立身之地,戲曲表演沒有年輕的觀眾,而日漸萎縮。在一片現代化、全球化的呼應下,年輕人覺得傳統戲曲既悶又難懂,不如科幻或武打電影、電視過癮。評論家也時常以此論調質疑,認為崑曲的唱詞太過典雅,崑曲的動作太過緩慢,不適合現代人的節奏,因此,遭到淘汰只是自然的規律,天經地義,是歷史的必然,不必感到惋惜。這種摒棄崑曲的理由,是假群眾之名,以大眾喜好的下里巴人為唯一的標準,蔑視文化傳統累積的精華,剝奪經典藝術的生存權利,對文化的創新與長遠發展十分不利。少數社會菁英喜歡的陽春白雪,因為不符合普羅大眾的興趣,就應當讓它從地球上消失嗎﹖我們相信,比較好的社會是多元的,比較好的文化環境也是多元的,能夠「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假如我們對自然界都肯致力環保,想盡辦法保護瀕臨絕種的自然物種,為什麼對於自己文化傳統孕育出來的美妙藝術要讓它自生自滅?難道保護熊貓、東北虎,就是人類的責任,而保護崑曲的生存就是一小撮守舊派對過去文化骸骨的迷戀﹖有的評論者說,崑曲太難懂,現代人沒有時間去與之糾纏,因此,沒有演出的必要。這種說法似是而非,顛倒了黑白。現代人為什麼有時間去聽歌劇、去看芭蕾,甚至去看現代舞﹖你到街上隨便抓一個路人,叫他去看一場威爾第的《弄臣》,你看他懂不懂?你到大學的實驗室里隨便挑一位大學生,要他去看一場MerceCunningham的現代舞,你問他能不能說出個名堂?可是,我們整個社會為什麼認為西方歌劇是文化的精粹,認為西方現代舞是藝術的創新,需要政府與社會的支持,需要用納稅人的錢去供養?而我們自己文化傳統孕育出的崑劇,就應當自生自滅?其實,都是文化心態的問題。現代中國人的文化心態受到了扭曲,為了現代化而西化,結果在文化藝術領域也以西方傳統成了經典標準,而摒棄自身的精華。看到成千的青年人湧進台北的國家劇院與香港的沙田大會堂,看到他們觀劇時興奮的眼神(我特別安排到邊角上去觀察的),看到他們謝幕時忘情的鼓掌,我覺得白先勇花了四百多個日日夜夜,監製了這部青春版《牡丹亭》,是對中國文化創新發展的莫大功德。我們都會說「汲取精華,拋棄糟粕」,然而百多年來只看到拋棄,沒看到汲取。今天,我看到了成千青年在那裏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