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歇爾・杜尚――自在自為的生命真義(3)
杜尚從來不張揚自己,顯示自己或者自己思想的重要性。相反,他常常儘可能地淡化自己的行為和想法。他說:“我的影響被過分誇大了。無論我做過什麼,這得歸功於我的笛卡兒似的思想。我拒絕接受任何現成的東西……我懷疑一切……我就不得不去做以前從來沒有存在的東西……現在它們成了年輕人出發的起點,他們從這裏發展他們的新東西,我當然為此感到高興,但這對我個人來說已經是毫無關係了。”這個優雅的法國人,從來舉重若輕,把他金子般貴重的思想,帶着玩笑的神氣隨便地拋出來。這真是少見:沒有一個藝術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不被看重,自己的行為被理解成意義深遠——藉此,藝術家可以立身揚名,被推崇,被注意。而杜尚卻盡量收斂自己,不想讓自己的影響膨脹出來。結果卻是: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能夠像他那樣,給歷史造成如此廣闊而深遠的影響。從簡單的方面說,我們可以把他這種態度理解成躲避名聲。但從更主要的方面看,杜尚為的是要逃避意義——這是杜尚最了不起,最超凡脫俗的性格之一。這個罕見的天才對生活、對藝術、對人類行為的方方面面最可貴的理解就是否定意義,他如何可以自己再去製造意義,讓人受縛。他用無來代替有——這對西方人來說絕無僅有的角度。杜尚這個純粹的西方人,憑了自己的悟性,獨自走出了西方人看待世界的價值樊籠,簡直是個奇迹。在杜尚身上有一種終生的卓爾不群的氣質,這種卓爾不群來自他靜如止水、潔如明鑒的內心狀態。他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定與慧,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偏離這個軌道。這種狀態使他在年輕的時候就能夠獨具慧眼抵制巴黎藝術界那種貌似的接觸和優秀;使他終其一生都在抵制一切人類自身的褊狹而造成的規矩和定義。他從不執著於任何事情,他與任何事情都保持着一點微妙的距離。這樣的一個人真正做到了變生活為藝術。杜尚對西方藝術家來說是一座取之不竭的寶山,仰之彌高,他的創作筆記是這個世紀最難懂的“天書”,照樣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作為一個藝術家,杜尚並沒有創造新的美的藝術風格,但他卻能輕輕巧巧地把美結識在最平常最微妙的地方:在他呼吸的清氛中,在他機智的表情中,在他優雅的動作中,在活着——這樣一個人人都擁有的事實中。杜尚等於是用他自己的生活、生命本身提醒了我們這樣一個重要事實:藝術被限制在一幅畫或一個雕塑中是一種狹隘。他把藝術放大為做人,放大為人生。從他開始,藝術不再只是讓我們能夠畫出一張美麗的畫的技巧了,藝術可以成為讓我們活得瀟洒,活得不苟從,活得充滿創意的生存狀態。只有懂得了杜尚,我們才會認識什麼是自在自為的生命的真意義。從杜尚給我們打開的門出去,我們得到的不是視覺美而是生存的奧秘。他就是一座山,順着他上去,可以使我們拔地而起,離開自我中心的樊籠、自以為是的虛妄,看見宇宙的和諧、永恆和自在無為。他是一條路,順着他走過去,可以使我們明心見性,嘗到真人生的甘美。(王瑞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