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自傳(6)
我寫這些事情幹什麼呢?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告訴讀者我現在生活和工作的真實的情況;如果我有不周到的地方,請他們體貼原諒。在學術工作方面,有人說,我對自己太殘酷。已經到瞭望九之年,雖然大體上說來,我的身體還算是硬朗的,但是眼睛和耳朵都已不太靈光,走路有點“飄”;可我仍然是不明即起,亮起了朗潤園裏的第一盞燈,伏案讀寫,孜孜不倦。難道我不知道,到圓明園或頤和園去溜彎,再遠一點,到香山去爬山,不比現在這樣更輕鬆愉快嗎?難道我在名利方面還有什麼野心嗎?都不是的。我知道溜彎舒服;但我認為人活着不是為了多溜幾年彎。那不是追求的目的。至於名利,我現在不虞之譽紛至沓來;利的方面,爬格子爬出了點名堂,稿費也是紛至沓來。可以說,在名利兩個方面我都夠用了,再多了,反而會成為累贅。那麼,我這樣乾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不願說謊話,講些為國為民的大道理。我只能說,這樣做能使自己心裏平靜。如果有一天我沒能讀寫文章,清夜自思,便感內疚,認為是白白浪費一天。習慣成自然,工作對我來說已經成了痼疾,想要改正,只有等待來生了。計算一下,最近幾年來,我每年寫的文章,數目遠遠超過過去的任何一年。我平生最長最艱巨的兩部書,都是在耄耋之年完成的。一部是長達80萬字的《糖史》,一部是也長達數十萬字(因為部分用英文寫成的,字數難以準確統計)的吐火羅文A方言(焉耆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的譯釋。我雖然是個雜家,但是雜中還是有重點的。可惜,由於一些原因,不明真相的人往往不明白我乾的究竟是哪一行。外面來的信,有的寄到中文系,有的寄到歷史系,有的寄到哲學系,有的寄到西語系,有的甚至寄到社會學系。從中可以看出人們對我的了解。兩部大書一出,估計可以減少點混亂。對我來說,這種混亂一點影響也沒有的。以上是我最近十年來生活的綜述,也可以算是“自傳”吧。在這期間,我是怎樣考慮十年浩劫的呢?實際上,從我腦筋開了竅認識到這一場在極端絢麗的面紗下矇著的極端殘酷的悲劇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把它忘記。但是,我期待着,期待着,一直到一九九二年《牛棚雜憶》產生,我的期待結束。到了今年一九九八年,《牛棚雜憶》終於出版問世。我的心情才比較得到了點寧靜。這一切我已經在“自序”中比較詳盡地介紹了,這裏不再重複。我覺得,我總算為中華民族的後世子孫做了一件好事。我又有了新的期待,我期待還能有問津者。一九九八.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