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情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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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雲蒼山裡萬籟俱寂,醫館周邊卻燈火通明。
把守堂口的弟子發現鳳章君駕到,急忙問安,卻又對同行的練朱弦露出警惕的眼神。
以鳳章君的地位,自然不必做任何解釋。他逕自領着練朱弦穿過幾進院落,來到西側第三進小院門外。
院外的守衛為鳳章君打開了院門。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道黑影從屋檐上一閃而過。
“你們兩個跟去看看。”鳳章君吩咐守衛,又叮囑:“小心安全。”
守衛弟子得令,立即追尋黑影而去。鳳章君則示意練朱弦跟隨自己繼續往院子裏走。
院內點着燈的只有一間廂房,便是停屍之處。屋內不大,雜物全都被清理出去,臨時堆放在院子裏。按照練朱弦之前的建議,房內四邊和角落裏都撒了鹽,連牆壁上也潑了鹽水。
屋子正中央是一張同樣用鹽水浸透了的木桌,桌上用濕布遮蓋着的,便是那具屍鬼。
考慮到屍身還有餘毒,練朱弦建議由自己負責驗屍。鳳章君丟過來一個黑色皮革的刀筆囊,裏頭是全套解剖刀具,大小利刃全都閃着寒光。
練朱弦隨便挑了一支趁手的,拿起來將濕布挑開。那具猙獰的屍體就再度進入了他的視野。
不對勁。
那顆不久之前才剛被鳳闕劍氣斬斷的頭顱,居然已經“長”回到了屍鬼的脖頸上,卻只連着一半,看起來歪歪斜斜。
更詭異的是,屍體耳邊還放着一朵白花。
“有人縫合傷口。”練朱弦找出了脖頸上暗淡的絲線紋路。針腳並不齊整,說明干這件事的要麼是個生手,要麼激動緊張。
想起凌霄閣主提到過屍體背上有紋身,練朱弦立刻着手查驗,然而屍身僵直龐大,他試了幾次,居然紋絲不動。
正當他準備找些硬物輔助支撐時,鳳章君卻默默伸出援手,輕輕鬆鬆就將屍體翻了過去。
這力道,不是一般的大。
練朱弦發現鳳章君的黑手套其實很精緻,不僅指尖有金屬甲套,手背上似乎還有金色符紋。
雲蒼峰上氣候涼爽,卻遠未到需要佩戴手禦寒套的地步,或許那怪力的奧秘就在手套上。
練朱弦雖然好奇,卻也明白這不管自己的事。他回過神來,很快就在屍體後背上找到了紋身。
“不怎麼像五仙教……光線太暗了,還有蠟燭么?”
“沒。”鳳章君否定得乾脆,卻將手探向腰間。
他腰間繫着金玉蹀躞帶,帶環上掛着乾坤囊,或許裝着照明的法寶。
練朱弦好心提醒他:“你摸過屍體,手上可能染了毒,別污了其他寶貝。”
鳳章君聞言停下動作,然後走開兩步,直到牆角才將手套摘下。
不明白他在搗鼓什麼明堂,練朱弦也不想偷看,繼續觀察屍身。
剛才他說屍背上的紋身不怎麼像五仙教,其實有些違心。
如果拋開利害關係、就事論事,他也承認紋身的確眼熟,只是極度地抻拉變形了,顯然當初刺上去的時候,屍體應該不是現在這種體型。
所以,它到底是不是五仙教徒?
練朱弦暫時沒有頭緒,可他知道自己必須趕在鳳章君之前找出答案。
正想到這裏,昏暗的室內突然亮起一道奪目白光。
還沒意識到白光從何而來,說時遲那時快,練朱弦看見屍體腹腔里飛出了一個細小光點,徑直朝着他撞了過來!
心臟驟然狂跳,練朱弦感覺正在被一柄利刃自上而下剖開身體。他痛得眼前發黑、蜷縮起來,一手扶住桌角努力保持平衡。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漸漸消失。練朱弦勉強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被扶坐到了牆根下。
“怎麼回事。”鳳章君像是關心,又似乎例行公事。
“……”
在開口回答之前,練朱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疼痛已經完全消失,衣物也完好無損,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極可能是某種急性毒~藥引發的臨時幻覺。
在並不完全掌握情況的前提之下,練朱弦擔心自己的發言會給五仙教帶來麻煩,便只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大礙。
隨後他才發現,剛才那團刺眼的白光如今已懸浮在了屋頂高處,將周遭照得纖毫畢現,想必應該就是鳳章君從錦囊里摸出來的寶貝。
藉著這片明光,練朱弦再去看桌上的那具屍體,頓時又瞠目結舌起來——
那具長手長腳的巨大屍體,不知何時已縮小到了常人尺寸,就像一具尋常乾屍,再無奇特之處。
他趕緊動手確認,屍背上的紋身也跟着恢復原狀,無論顏色紋樣,都可以確定此人生前正是五仙教徒。
看過了紋身再將屍體翻回正面,練朱弦又愣一愣。
這竟是一個女人。
儘管屍身乾枯脫水,卻仍舊不難看出這曾經是一位美貌女子。長而卷翹的眉毛,小巧挺直的鼻樑,幾乎無法將她與那個大鬧仰天堂的猙獰屍鬼畫上等號。
但要解開謎團,也不困難。
練朱弦抬頭看向鳳章君:“仙君是否方便現在搜魂?”
鳳章君又乾脆搖頭:“屍首剛搬進這裏時就搜過,沒有魂魄反應,只是一具軀殼。”
這也是練朱弦意料之內的結果。
尋常人死後,若無執念,則七日之內魂魄離體而去。眼下這具屍首枯瘦乾癟,怎麼看都已死去多時,找不到魂魄倒也正常。
他正思忖,卻聽鳳章君反問:“聽說五仙教有一種香窺之術,只要有屍身,無須搜魂也能知曉過去因果。”
“這倒不假。”香窺乃是五仙秘術,練朱弦認為它遠遠凌駕於中原的一切搜魂術法之上。如果有機會,他不介意讓鳳章君“開一開眼界”。然而此刻,他卻只能搖頭。
“香窺所需的材料太過稀有,我未隨身攜帶,做不了。”
說到這裏,他又不想讓鳳章君誤以為自己在推卸責任,立刻提出了新的線索:“不過我還有辦法確認她的身份。”
“怎麼確認?”
“認蠱。”
事到如今,練朱弦也無意於否認事實:“從紋身來看,這名女子的確曾是五仙教徒。按照教中規矩,蠱宗弟子會留下蠱母,只要屍身內的蠱毒能與蠱母匹配,便知姓氏名諱。”
這個辦法似乎可行。鳳章君稍作權衡,問練朱弦:“你騎馬過來,用了多久?”
“四天三夜。”練朱弦比了個數字,“翻過幾座山,而且遇上晉江洪泛,因此時間略長了一些。”
鳳章君輕嘆一聲:“這麼多年了,五仙教怎麼還是沒個像樣的神行之術。”
這並不是一個疑問——幾乎普天下的修真者都知道五仙教只能依靠徒步或者騎馬行走天下。究其原因,有人說是南詔疆域狹小,輕功與馬匹便足矣;也有人說,五仙教當年也有一套詭譎迅捷的神行絕學,只是戰敗乞和之後,被中原正道勒令廢止,如同剪除了雄鷹的羽翼。
回想當年,李重華也是被玄桐用馬匹送回的柳泉城,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練朱弦不知應當如何回應,索性沉默不語。
於是鳳章君逕自拋出了決定:“明日由我送你回五仙教,只需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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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被鳳章君遣去追趕黑影的守衛陸續返回,稟報說黑影遁入後山竹林,隨即不知所蹤。另一邊,練朱弦對屍體進行了初步檢驗,也沒有特別的發現。於是兩個人決定結束今晚的探查,為明天保留體力。
離開橘井堂,兩個人沿原路返回之前的院落。鳳章君不知從哪裏召來一名道童,服侍練朱弦洗漱。
“這樣合適么?”練朱弦看向鳳章君,似有猶豫:“若我沒猜錯,這裏應當是你的居所,那我豈不是鳩佔鵲巢?”
“無妨。”鳳章君淡然:“天色已晚,再讓人準備客舍還需要時間。你若不嫌棄,便在此將就一宿,我自去廂房打坐便可。”
說著,他不給練朱弦推辭的機會,轉身就出了門,不過多時腳步聲已經遠去。
洗漱完畢,道童離去。留下練朱弦獨自在卧房裏。
儘管鳳章君將床榻讓給了他,可他卻並不打算躺上去——出門在外,無論住店還是借宿,五仙教徒一律席地而卧或另擇鋪蓋,絕不使用現成的被褥。
至於理由倒也簡單:世人皆以為五仙教渾身帶毒,但凡教徒觸碰過的東西,無論被褥器物,總免不了被銷毀的下場。為免給別人增添麻煩,亦是藉機讓人敬畏,五仙教便有了這約定俗成的規矩。
眼下,練朱弦倒不是擔心會糟蹋這一床錦被。他只是單純不想躺上那張床,因為在那沉沉的百和香下面,肯定隱藏着鳳章君的氣息。
他知道自己會五味雜陳。
自打那天執事問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就再沒有人來找過曾善。
她在醫廬里將養了月余,待到能夠自理之後,又被安排去一處長屋居住。同屋的還有六名女子,都是在被拐賣的途中經過南詔,被五仙教救下的。
“大焱的池州城是座海港。當年那些人販子也是準備經由池州將我們賣往海外異邦。從柳泉取道南詔抵達池州,是一條避開官差的捷徑。五仙教每年都能從這條道上救下百餘名女子與孩童,暫時送不走的,就安置在這種長屋裏。”練朱弦如此解釋。
鳳章君點頭認可:“這的確算是五仙教的一大功德。”
收留歸收留,可五仙教畢竟不是善堂。在這裏,曾善必須與其他人一起勞作。這些勞作並不繁重,得到的報酬甚至還比外面豐厚一些。再加上留下來的男女幾乎都一心想要拜入仙教,日子倒也算得上平安順遂。
與曾善同屋的那六名女子,清一色全都是花季少女。曾善平日裏話語不多,也鮮少提及自身私事,往往被其他人有意無意地忽略。
她原本打算安心做個透明人,不料有一天,她與幾位姑娘正在晾曬採收下來的情花,諾索瑪與蠱王途徑葯園,見了她竟微微一笑。
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曾善是被教主與蠱王親自救下的,這可是谷內罕有的待遇,頓時引來一片艷羨。
打那之後,曾善便被迫進入了少女們的討論圈。這些妙齡女子們讚歎着諾索瑪的俊美,也交流有關於他的種種奇聞異事——如何一夜剿滅整寨山匪;如何降服南詔皇宮中作祟的厲鬼冤魂。而後山裡那些可怕的大蟒蛇又如何地對他俯首貼耳、宛如尋常寵物……
諾索瑪在谷中人氣之高顯而易見,他容貌俊美,與誰都溫柔和悅,卻獨善其身,不要說執子之手,就連找機會與他單獨說話都難如登天。
五仙教素來沒有問道成仙的追求,歷任教主大多成家生子。可以肯定的是,將來無論誰成為教主良伴,都必將引來無數艷羨,又惹得無數人黯然神傷。
完美的情愛彷彿一杯罌粟美酒,光是在腦中幻想就誘人蠢蠢欲動。
更何況曾善還曾經聞到過一陣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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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香窺的場景開始了瑣碎、頻繁的變換。有時只是幾句話,甚至什麼都沒有發生就一晃而過,完全弄不懂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有什麼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