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思想之再轉再變(1)
近著《人心與人生》於第七章中曾自述其對人類心理之認識前後轉變不同,因亦言及其人生思想嘗有三期之不同:(1)近代西洋功利主義思想,(2)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3)中國古時的儒家思想,顧未遑道其間轉變由來。茲用申述其概略如次。一、第一期思想與近代西洋功利主義同符今以暮年追憶早年之事,其時期段落難於記憶分明,大約十歲以後,二十歲以前,可說為第一期。此期主要受先父思想之影響,以利害得失來說明是非善惡,亦即以是非善惡隸屬於利害得失之下也。認為人生要歸於去苦、就樂、趨利、避害而已。是非善惡者,社會之公名,從其取捨標示其所尚與所恥,而離開利害得失又何有取捨恥尚乎?此一哲學思維,與西歐邊沁、穆勒諸家為近,原非吾父所有,而出於我的頭腦。然父親啟導之。愚生於1893年,即甲午中日戰爭前一年。國難於此,既日亟矣,先父憂國之心於此彌切。尋中國所以積弱不振,父謂是文人之所誤。“文人”指讀書人居於社會領導地位而什九唯務虛文,不講實學。說話,不說實話(虛誇);做事,不做實事,循此不改,不亡其國不止。反觀西人所以致富強者,豈有他哉,亦唯講實學,辦實事而已。東鄰日本蕞爾小國,竟一戰勝我者,亦惟其步趨西洋求實之效耳。凡此“實學”“實事”之雲,胥指其用實用者。
清季北京有私立“求實中學堂”,又有國立的“高等實業學堂”。此高等實業學堂入民國后改稱“工業專門學校”,蓋其內容正是講習工礦業各門學術也。此可見當年吾父識見未有大異於時流,獨以吾父為人感情真摯,一言一行之不苟乃非一般人所及耳。
此種實用主義或實利主義,恆隨時見於吾父一言一行之間,而在我繞膝趨庭日夕感染中。此即此期思想形成之由來。先父生平言論行事極近古代墨家一流,亦似與清初之顏(元)李(NFDA3)學派多同其主張。然實激於時勢輒有自己的思想,初非有所承受於前人。二、轉入古印度的出世思想為第二期功利主義對於人生是肯定其**的。徑直可以說,**就是人生的一切。——人生不就是在**的滿足或不滿足中度過乎?然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卻與此相反,恰好是完全否定**的,亦即根本否定人生的。我如何竟從功利主義一轉而抱出世思想呢?我生來有一好用思想的頭腦,因而於所謂利害得失者不囫圇吞棗,而必究問其詞之內涵果何所指。利害雲,得失雲,非二事也,異其名,同其實。核求其實,則最後歸着當不外苦與樂乎?苦與樂是人生所切實感受者。人之趨利避害亦在去苦就樂耳。利害得失信非必就個體生命而言之,然一家一國乃至世界範圍的利害得失,其最後結果不仍歸落在其人的苦樂感覺上耶?於是又當究問:何謂苦?何謂樂?我乃發現一真理曰:苦樂不在外境。通俗觀念恆以苦樂聯繫於外境,謂處富貴則樂,處貧賤則苦。因為人類仰賴外在物資而生活,物資之富有或貧乏就決定着生活**之易得滿足或不易滿足,而人當所欲得遂時則樂,所欲不遂時則苦也。——這自然不是沒有理由的,卻有一種淆亂錯誤隱伏其間。“所欲得遂則樂,所欲不遂則苦”,這兩句話是很好的概括,即可據為準則以事衡論。**出自主觀,其或遂或不遂則視乎客觀際遇,是故苦樂殊非片面地從主觀或片面地從客觀所得而言之者。凡指目任何一種外境為苦或指自任何一種外境為樂,如世俗
流行的觀念都是欠分析不正確的。苦樂問題於其着重在外境來看,不如着重在吾人主觀方面
猶為近真——較為接近事實。試申論之如次——**通常表現於吾人意識上,而**之本則在此身。苦樂之直接感受在此身,卻每因通過意識而大有變化:或加強,或減弱,甚或苦樂互相轉易。此常識所有而必須提出注意者一。注意及此,便知苦樂不定在外境矣。**在人不是呆定的,一**過去,一**將來,層出不窮,逐有增高。此又必注意者二。注意及此,便知千金之子所欲不在千金,而別有其所欲;所欲不遂之苦,在彼亦同乎一般人耳。一般貧人豈無其遂心之時;彼富貴人亦自有其苦惱之事;善觀其通,則平等,平等。又個性不相同的人其**不相同,其感受不相同;**感受既隨從乎人的個性不一,便往往難於捉摸。此又必注意者三。注意及此,便知從外境而妄臆其人之苦樂,是不免混淆錯誤的。研究思辨至此,又得一結論曰:人生基本是苦的。試看,人生從一墮地便帶來了種種缺乏(缺食、缺衣、缺……),或說帶來了一連串待解決的問題,此即**之本,而苦亦即在是焉。苦非缺乏不得其滿足之謂乎?苦非問題不得其解決之謂乎?很明白,苦是與生俱來的。試再看,人之一生多得其所欲之滿足乎?抑不得之時為常耶?顯明的是不得之為常也。歷來不是有不少自殺的人嗎?加以曾懷自殺之念者合計之,為數就更多。凡此非謂其生之不足戀而苦之非所堪乎?勿謂人類文明日進,所缺乏者將進為豐富,許多問題可從科學技術得其解決也。章太炎先生《俱分進化論》最有卓見,《俱分進化論》一文,我於六十年前讀之深為佩服。今檢《章氏叢書》內《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二可得。
指出遠從原始生物以來其苦樂皆相聯並進的。特如高等動物至於人類,其所有之樂愈進,其所有苦亦愈進,事例詳明,足以勘破世俗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