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學小史(11)
十五、當年傾慕的幾個人物吾父放任我之所為,一不加禁,蓋相信我是有志向上的人,非趨向下流,聽其自己轉變為宜。就在此放任之中,我得到機會大走自學之路,沒有落於被動地受教育地步。大約從十四五歲到十**歲一階段,我心目中有幾個傾慕欽佩的人物,分述如下:梁任公先生當然是頭一個。我從壬寅、癸卯、甲辰(1902年—1904年)三整年的《新民叢報》學到很多很多知識,激發了志氣,受影響極大。我曾寫有紀念先生一文,可參看。文中亦指出了他的缺點。當年欽仰的人物,後來不滿意,蓋非獨於任公先生為然。再就是先舅氏張鎔西先生耀曾,為我年十四五之時所敬服之人。鎔舅於母極孝,俗有“家貧出孝子”之說,確是有理。他母親是吾父表姐,故爾他於吾父亦稱舅父,且奉吾父為師。他在民國初年政治中,不唯在其本黨(同盟會、國民黨)得到群情推重信服,而且深為異黨所愛重。我在政協《文史資料選輯》中寫有一文可參看。惜他局限於資產階級的政治思想,未能適應社會主義新潮流。再就是章太炎先生(炳麟)的文章,曾經極為我所愛讀。且驚服其學問之淵深。我搞的《晚周漢魏文鈔》,就是受他文章的影響。那時我正在傾心學佛,亦相信了他的佛學。後來方曉得他於佛法竟是外行。再就是章行嚴先生(士釗)在我精神上的影響關係,說起來話很長。我自幼喜看報紙。十四歲入中學后,學校閱覽室所備京外報紙頗多,我非止看新聞,亦且細看長篇論文。當時北京有一家《帝國日報》常見有署名“秋桐”的文章,討論憲政制度,例如國會宜用一院制抑二院制的問題等等。筆者似在歐洲,有時兼寫有《歐遊通訊》刊出,均為我所愛讀。後來上海《民立報》常見署名“行嚴”的論文,提倡講邏輯。我從筆調上判斷其和“秋桐”是一個人的不同筆名,又在梁任公主編的《國風報》(一種期刊,出版於日本東京)上見有署名“民質”的一篇論翻譯名詞的文章,雖內容與前所見者不相涉,但我又斷定必為同一個人。此時始終不知道其真姓名為誰。後來訪知其真姓名為章士釗,我所判斷不同筆名實為一個人者果然不差。清廷退位后,孫中山以臨時總統讓位於袁世凱,但黨(同盟會)內決議定都南京,要袁南下就職,《民立報》原為黨的機關報,而章先生主持筆政,卻發表其定都北京之主張。黨內為之嘩然,又因章先生本非同盟會會員,群指目為報社內奸。於是章先生乃不得不退出《民立報》,自己創辦一周刊標名《獨立周報》,發抒個人言論。其發刊詞表明自己從來獨立不倚independent的性格,又於篇末附有寄楊懷中先生(昌濟)長達一二千字的書信。書信內容說他自己雖同孫(中山)、黃(克強)一道奔走革命,卻不加入同盟會之事實經過(似是因加入同盟會必誓言忠於孫公並捺手指印模,而他不肯行之)。當時他所兄事的章太炎、張溥泉兩位,曾強他參加,至於把他關鎖在房間內,如不同意參加便不放出(按此時他年齡似尚不足二十歲),而他終不同意。知此事者不多,懷中先生卻知道,可以作證。《獨立周報》發刊,我曾訂閱,對於行嚴先生這種性格非常喜歡。彼此精神上,實有契合,不徒在文章之末。其後,章先生在日本出版《甲寅》雜誌,我於閱讀之餘,開始與他通信,曾得答書不少,皆保存之,可惜今盡失去。其時正當孫黃二次革命失敗,袁世凱圖謀帝制,人心苦悶,《甲寅》論著傳誦國內,極負盛名。不久章先生參預西南倒袁之役,擔任軍務院秘書長。袁倒黎繼,因軍務院撤銷問題,先生來北京接洽結束事務,我們始得見面。但一見之後,即有令我失望之感。我以為當國家多難之秋,民生憔悴之極,有心人必應刻苦自勵,而先生顧以多才而多欲,非能為大局負責之人矣。其後細行不檢,嫖、賭、吸鴉片無所不為,尤覺可惜。然其個性甚強,時有節概可見,九十高齡猶勤著述(我親見之),自不可及。十六、思想進步的原理思想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但有而等於沒有的,殆居大多數。這就是在他頭腦中雜亂無章,人云亦云,對於不同的觀點意見,他都點頭稱是。思想或雲一種道理,原是對於問題的解答。他之沒有思想正為其沒有問題。反之,人之所以有學問,恰為他善於發現問題,任何微細不同的意見觀點,他都能覺察出來,認真追求,不忽略過去。問題是根苗,大學問像是一棵大樹,從根苗上發展長大起來;而環境見聞(讀書在其內)、生活實踐,則是它的滋養資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統。思想進步的原理,一言總括之,就是如此。往年曾有《如何成為今天的我》一篇講演詞(見於商務館出版的《漱溟卅後文錄》),又舊著《中國文化要義》書前有一篇《自序》均可資參看。十七、東西文化問題我既從青年時便體認人生唯是苦,覺得佛家出世最合我意,茹素不婚,勤求佛典,有志學佛,不料竟以《究元決疑論》一篇胡說瞎論引起蔡元培先生注意,受聘擔任北大印度哲學講席。這恰值新思潮(“五四”運動)發動前夕。當時的新思潮是既倡導西歐近代思潮(賽恩斯與德謨克拉西),又同時引入各種社會主義學說的。我自己雖然對新思潮莫逆於心,而環境氣氛卻對我這講東方古哲之學的無形中有很大壓力。就是在這壓力下產生出來我《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這書內容主要是把西洋、中國、印度不相同的三大文化體系各予以人類文化發展史上適當的位置,解決了東西文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