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思想之再轉再變(2)
你莫以為人類所遇到的問題,經人類一天一天去解決,便一天從容似一天也。我告訴你:所謂問題的解決,除掉引入一更高更難的問題外沒有他義。其最後便將引到一個無由解決的問題為止。什麼無由解決的問題?要生活而不要老死,就是個無由解決的問題。此義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小字本第105頁。原文略云:宇宙不是恆在而是相繼;相繼即無常矣。而吾人則欲得宇宙(此身生命)於無常之外,於情乃安,此絕途也。一切問題原都出自人類生命本身而不在外面,但人們卻總向外面去求解決。這實在是最普泛最根本的錯誤!放眼來看,有誰明見到此呢?恐怕只有佛家了。其餘的諸子百家,古今中外一切聖哲,儘管你們存心解救生民苦難,而所走的路子卻全沒有脫出這根本錯誤之外,都是不足取的。於是我此時一轉而趨向古印度人根本否定人生的出世思想。我當時初非受了佛家影響而傾慕出世的,乃是自家思想上追尋到此一步,然後覓取佛典來參考學習,漸漸深入其中的。我對於苦樂之分析、觀察、思索、體驗,蓋始於十四五歲時。參加辛亥革命后即結念出世,從琉璃廠有正書局覓得佛典及上海出版之《佛學叢報》讀之。其時前青廠有一處圖書分館亦藏有佛經,恆往借讀。凡此處所述早年出世思想,具見1914年夏間所撰《究元決疑論》一長文。此文先刊出於商務印書館之《東方雜誌》,后收入《東方文庫》為一單行本。“**就是人生的一切”那種看法,此時並未改變,只不過由肯定**者,一變而判認**是迷妄。慨嘆人生不外是迷妄苦惱的一回事,誠如佛家之所說:起惑,造業,受苦。三、再轉而歸落到中國儒家思想為第三期大約1911年後1920年前,都是我志切出家入山之時,雖以老父在,未即出家,而已守佛戒茹素不婚。後來我在清理先父遺筆手澤時(1925年春)所撰《思親記》一文,有如下的幾句話:漱溟自元年(指民國元年)以來,謬慕釋氏。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於祖國風教大原,先民德禮之化顧不知留意,尤大傷公之心。(下略)(原文見《桂林梁先生遺書》卷首)〗我轉歸儒家思想之晚,即此可證。我於1920年冬放棄出家之念,於1921年冬末結婚,所以第三期思想應從1920年算起。在思想上如何起變化的呢?略說如次——當我幼時開蒙讀書,正值吾父痛心國難之時,就教我讀《地球韻言》一類的書,俾知曉世界大勢,而未曾要我讀“四書五經”。其後入小學,進中學,讀一些教科書,終竟置中國古經書未讀。古經書在我,只是像翻閱報刊那樣,在一年暑假中自己閱讀的。經典各書的古文字,自己識解不易,於其義理多不甚瞭然,惟《論語》、《孟子》上的話卻不難通曉。特使我思想上有新感受者是在《論語》。全部《論語》通體不見一苦字。相反地,劈頭就出現悅樂字樣。其後,樂之一字隨在而見,語氣自然,神情和易,縷指難計其數,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尋研味。卒之,糾正了過去對於人生某些錯誤看法,而逐漸有其正確認識。頭腦中研尋曲折過程不可殫述,今言其覺悟所在。我覺悟到**之本,信在此身,但吾心則是卓越乎其身而能為身之主宰的。從而吾人非定然要墮陷糾纏在**里。何以見得?即於此出世思想而可見。語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非即本於身體構造而來者乎?此代表着個體存活和種族繁衍兩大欲求,固為一切生物之通性,莫能有外。但在生物進化途程上,人類遠高於一切,其所**乃大不簡單,幾於千變萬化不可方物。然直接間接,若近若遠,何莫非自此身衍出者?惟獨登此身**於反省批判否定之中的出世思想卻明白地超越此身了。此非以我有自覺能反省而不為身所掩蓋之心乎?唯人有人生觀,而牛馬卻不能有牛生觀馬生觀;彼諸動物豈曰無心哉,顧惜其心錮於其身,心只為身用耳。此一分別不同,則緣於脊椎動物頭腦逐漸發達,至於人類而大腦乃特殊發達,實為其物質基礎。儒書云:“形色,天性也;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又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這些說話證以今日科學家言,便見其字字都有着落。此處所引古語,均出《孟子》書中。形色指身體說。人類生命托於大腦特別發達之身體構造而有其種種活動;凡天賦之性能(不斷成長發展的)即在是焉。大腦者,人心之所寄;而一切性能則統於人心。人所區別於禽獸者,從其見於形體構造上說是很小的,從其無形可見之心理性能上說,則似乎不大,卻又是很大的。說區別不大者,人與禽獸的生活詎非同趨於為生存及傳種而活動乎?又說很大者,人心超卓於其身體而為之主,禽獸卻不足語此也。然人心之超卓於其身體,只是其性質上之所可能,初非固定如是;在一般人(庶民)的生活上,其流於“心為形役”者乃是常事,曾何以異於其他動物?大約只有少數人(君子)不失此差距耳。真正充分發揮人類身心的偉大可能性(偉大作用),那就是聖人。近著《人心與人生》說此較詳,可參看。儒家之學原不外是人類踐形盡性之學也。人非定糾纏於**,則亦非恆在苦中而已耳。儒家之樂又何自來乎?前說“所欲得遂則樂,所欲不遂則苦”者,應知是片面之見,未盡得其真際。苦樂真際視乎生命之流暢與否。一言以盡之:生命流暢自如則樂,反之,頓滯一處則苦。說苦樂之視乎其所欲遂不遂也,蓋就一般人恆系乎外來刺激之變換以助其生命流暢者言之耳。外在條件長時不變,其樂即轉為苦矣;此不難取驗於日常生活事實者。人們**所以層出不窮,逐有增高者,正為此也。有道之士——得乎生命自然流暢之道者——更不須待外來刺激,固可以無時而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