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 Church
當飛機在意大利的羅馬落下,當我穿過那些密集的國家和城市,我終於知道我的眼睛裏為什麼只有教堂。它像一種神聖的植物,一株一株地深種在這片綠色的濕潤的泥土裏。它像一片無形的陰涼,覆蓋了所有的山野和城市,並決定着所有人的心跳、表情、行為方式,包括用餐前的禱告,走路的姿態,婚紗的白和喪服的黑。它還像日光下月光下燈光下的影子,不論你向哪裏轉身,都將被它牽扯,或與它遭遇。在城市中央,在山頂之上,在人煙並不稠密的鄉村,它都是最高的那一處,讓人一眼就望得見。幾乎沒有什麼能夠遮擋,也沒有誰可以忽略或拒絕。這世上只有一個上帝,卻築造了那麼多教堂。它的大大小小,它的無所不在,曾讓我有一些不適應,因為此前我從沒有走進過教堂,我只熟悉佛寺。中國的佛寺大多建在深山老林中,距人間遠,距世外近,朝聖者進香許願或祈求平安,需要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所以我雖然熟悉它,卻只走近它幾次。歐洲的教堂就建在城市和鄉村最熱鬧的地方,親切可靠,再世俗不過,就像鄰家的院子,隨時隨地就可抬腳走進去。我發現,歐洲的城市很少有玻璃幕牆式的高樓大廈,人們像信守一種默契,把所有的高度都讓給教堂。這樣的景象在鄉間或小鎮更為突出,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見哥德式或巴洛克式小教堂的尖頂,那尖頂就像一隻高舉起來的手掌,上面帶着家人般的溫度。我就想,從這裏走出去的人不是流浪,而是旅行。因為他們不論走到哪裏,內心始終飄揚着那隻溫暖的手掌,不論走出去多久,終究要再回到自己的小鎮,自己的鄉村。這裏是家園,是歸宿,這裏有人在等。教堂有大小之分。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一座或多座著名的大教堂。它像一件祖傳的珍寶,一件有來歷的文物,被絡繹不絕的旅遊者觀賞把玩之後,還要被當成風景再拍照一番,這讓大教堂原來的意義變得模糊不清。歐洲人看上去樂意這樣,他們早已不像祖先那麼嚴謹執拗,端着老貴族的架子不肯放下。歐洲人的日子比過去顯得寂寞,用教堂吸引旅遊者不是一件壞事,生活有時候真的需要一點喧鬧。城市裏更多的是小教堂,許多歐洲人喜歡去旅遊或者去小教堂做禮拜。小教堂之多,有點像中國的街道居委會。因為距家很近,歐洲人把它當成走出家門后的另一個家。歐洲人的一生都與這另一個家息息相關,新生兒的洗禮,年輕人的婚禮,死者的葬禮,日子裏的祈禱和懺悔,都要在這裏完成。基督教是時間宗教,一個人的生命從開始到結束,都要經過教堂,教堂卻永遠是一種守候的姿態。記得那天我從巴黎聖母院的正門向里走去,大廳的右側有幾間懺悔室,安的百頁式的木簾門。其中的一間,百頁木簾拉在水平的位置,凳子上坐着一個女人,低着頭,一動不動。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位穿着白袍的神父。他個子高大,正在對那個女人說什麼,說得非常激動,兩手有力地上下比劃着,卻聽不見聲音。不知為什麼,我在內心裏羨慕這個女人,羨慕她有一間可以去懺悔的密室,有一個可以說心裏話的神父。不論是否獲拯救,最危急的時候,她能為自己的心找到出口,總是一種萬幸。我甚至想,每一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心靈設一間教堂,遇到困境的時候,就安靜地走進去,哪怕自己做自己的神父。我一路上都在看教堂。我曾經很想隨着一支娶親的隊伍走進教堂里去,親耳聽一聽神父怎樣為那兩個年輕人祝福,然後在教堂門前的草地上參加雞尾酒會。曾經很想悄悄地加入一個送葬的人群,看那個死去的人怎樣被安葬在教堂里,儘管與他素昧平生,也願意跟他的親屬一道往那個深棕色的棺木上拋枝鮮花。我知道,我其實是因為喜歡教堂而喜歡那些儀式。生活里的確需要有一點儀式。儀式讓生活精緻,優雅,而且神秘,否則生活就太平淡潦草了。然而,我至今也不是哪一種宗教的信徒。我只是覺察到我需要一種有宗教感的生活。因為人的一生總會遇到某種困境。我可能並不害怕物質的困境,而更害怕精神的困境。當它來到的時候,我希望能有一種東西將我引領和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