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的“婦人之仁”(1)
早先讀《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拜將后對劉邦說,項羽是“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其強易弱。“匹夫之勇”容易理解,什麼是“婦人之仁”,卻不大明白。韓信的話是這樣的:“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然而“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那時候還小,十分困惑,“仁”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婦人”的“仁”不對?一個會因為別人的痛苦掉眼淚的人,怎麼可能是屠夫?一個仁愛的人,怎麼會失去天下心?最後只好歸結為:“慈愛”是假的,項羽根本是個殘暴的人。後來慢慢明白了,不見得項羽流淚是虛情假意。人性是奇特的。一個為小狗小貓的死傷心的人,卻可能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中國文化始終缺乏一種對生命本體普遍的敬畏之心,更容易以親疏好惡來決定生命的價值。項羽出身貴族,“恭敬慈愛,言語嘔嘔”是自幼教養形成的,“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和“所過無不殘滅”並不矛盾。秦將章邯求降,“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就很有風度地饒了對手,還立他為雍王。但是一聽說降卒可能謀反,他也毫不猶豫聽從部下建議,“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按照邏輯,斬草除根,二十萬人都坑了,把章邯他們三個光桿一併殺掉多乾脆。可項羽又不,他還是好好待他們,帶他們入關。他大約覺得章邯是同類,而秦卒的命,根本不算命的。項羽是貴族,是君子,所以可以欺之以方,你跟他擺規則,講風度,他就暈了。鴻門宴上,項羽放過劉邦,並不難理解,對他來說酒席上殺人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劉邦卻是個潑皮無賴,他要的是天下,不是臉。項羽抓住了劉邦的老子,威脅“今不急下,吾烹太公”,劉邦說:“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劉邦可謂摸透了項羽的貴族脾氣,可是項羽卻不懂劉邦的流氓思維,他又被繞暈了,到底沒有殺太公。非但如此,一旦約定鴻溝為界,“即歸漢王父母妻子”,以為大家從此相安無事了。劉邦呢,老婆一回來,立即毀約攻打楚軍。這又是項羽“婦人之仁”典型發作導致的失算。項伯這吃裏爬外的傢伙,雖然別有用心,話說得卻不錯:“為天下者不顧家。”拿家人性命威脅劉邦,毫無效果。他逃命時為了車跑快點,還能幾次親手把子女推下車去呢。但是劉邦進了長安,卻懂得“約法三章”,安撫百姓;得了天下,也懂得“與民休息”。這絕不是他愛百姓勝過愛子女,而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再來看看《孫子吳起列傳》中間的一段,就更明白了: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襄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吳起可不是“仁”者,娘死了可以不回家,為領兵可以殺了妻子。他為將士吮疽,和項羽的“涕泣”看似相同,都是關懷部屬。其實,項羽的哭,那是白哭了,他捨不得論功行賞,引發的怨恨,哪裏是這小恩小惠能平息的?士卒之母,以血淚中成長的智慧,看明白了,吳起這疽可不是白吮的,是要拿性命來回報的。儒家思想的精髓,在“禮”與“仁”。“禮”是制度構架,而“仁”是精神內核。對當政者來說,“仁”,絕不僅僅是“仁愛”之情,更是“仁政”之術。“仁”是用來收買人心的,不能收買人心的“仁”就一錢不值。如果會錯了意,糊裏糊塗講起“仁愛”來,就糟了。項羽的錯誤不在於“仁”,而在於沒有把這種“仁”轉化為政治上的優勢,所以叫作“婦人之仁”。最後,只落得烏江邊喊“天亡我”,恨恨自刎。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