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梅落盡香如故(2)
此時母親輕柔的腳步聲截斷了他的話頭,他迅捷地把書裝入公文包里。朝我擠擠眼睛,努努嘴角,示意停止這個話題。母親進來了,他轉向她,出言平和而又親切:“身體好些嗎?”母親依稀聽見我們在談書,就說:“你們在講讀書,是吧?我是想請儂給阿波囡介紹點好書,好幫助她進步。”“是呀,是呀!”孫部長搭起了順板,頻頻頷首,口生蓮花:“大學生要讀點哲學,雖然難一點,但不能不讀。《**宣言》是必讀的課本……”從馬克思的《資本論》說到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洋洋洒洒一發而不可收。聽得母親心悅誠服,盪出一圈一圈的敬佩之情。聽得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堂堂的**區委宣傳部長,當面撒謊,面不改色心不跳,這個語言的轉折轉出一個人的兩面,年輕的我,不知哪一面是他真正的面目。我的腦子裏像是塞進了一團亂麻,茫然無序,我只好快快地逃離了客廳,只覺得孫紹策的目光像一支利箭,嗖地扎入我的後背,激起我的劇烈的疼痛,我不明白為何借給我這樣的書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八十年代以後也曾忽禁忽放幾起幾落,當然今天我們可以坦然面對這樣的書,可那是六十年代啊,能說明他思想的解放嗎?另一件事同樣讓我心驚。那是1963年,母親在拖拉機廠體驗生活時暈厥,她還一直堅持修改《永不退色的紅旗》的劇本。她總是痴痴地想,要帶上一部好戲上北京,演給**看。她的願望單純得像一個稚童。但這個時候母親所處的小環境已大不如前了。那個曾是常客的孫紹策部長已絕跡我家,劇團黨支部書記經過團長的門而不屑入內,母親早已成為孤家寡人了。在努力滬劇團內部和區里,她就像那個不自量力的堂吉訶德,自編自導自演《永不退色的紅旗》。雖然有市裡領導的支持、報界的支持,但票房不佳,少有收益,連何慢伯伯都說“藝術上不成熟”。我隱隱感到母親與孫紹策之間有了問題,從表面上說,孫紹策要隨着政治的風向轉,票房與政治兼顧,而母親只有一條道。但還會有別的什麼隱情么?暑假我回家,發現母親的房間裏多了一樣東西:一台蘇聯產的12英寸黑白電視機。弟弟說是父親拿來的,給病中的母親解悶。解什麼“悶”?我的母親心中有悶么?我真的不清楚。晚上我和母親一床睡,弟弟突然悄悄說:“阿姐,半夜裏儂要照顧姆媽。”我追問其故,弟弟只是重複,一再叮囑。我自小嗜睡,頭挨枕頭即酣然入睡。上大學晚自習后入寢,手指頭一邊還在肚子上畫英文單詞,一邊大腦就已沉入夢鄉。弟弟反覆強調的話讓我忐忑不安,上床后我極力支撐眼皮,盯着母親倒水服藥,甚至聽她鼻息均勻,才睡過去。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在夢中被人追趕遭遇兇險,嚇醒,摸過鬧鐘一看才凌晨兩點,再摸身邊空空蕩蕩,母親呢?拉亮電燈,涼席上只有一條凌亂的單被。我下床撩開落地窗帘,大陽台上也空無一人。我轉出卧室,客廳里黑黝黝,只有弟弟輕微的鼻息聲。我拉亮衛生間的燈,白晃晃的瓷磚表情冷漠,再移步廚房,正想開燈,眼角瞥見一個側影,驀然間冷僵了我的手。廚房接一個后陽台,底下是公寓的內天井。那裏隱隱約約有個站立的身影。我斂聲屏氣滑入廚房,生怕驚擾了我的母親。她籠在月白色的睡袍里,如水的月光下她似乎比雪還白,比雲還輕,彷彿只要一陣風,就會飄然而去。我輕聲低喚母親,她徐徐回首,月色里,一串淚珠,一粒一粒,閃出斑駁陸離的絳紫色。怎麼會有這樣的眼淚?我至今都不明白。接着她伸起雙臂,像一隻小鳥張開翅膀,嚇得我搶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問:“姆媽,儂要做啥?”久久,她才放下雙臂。我問她為啥來后陽台,她幽幽地說:“前陽台臨馬路,來來往往有路人,影響不好,后陽台下面是天井,不會吵別人。”我把母親扶回房間,倒一杯水,勸她再加一次安眠藥。母親半靠在床上,眼睛半閉半睜,臉上浮動着驚恐與氣惱。當我把杯子遞到她唇邊,她輕輕捏住我的手,說出了一句令我心驚肉跳的話:“阿波囡,我將來不是自殺就是發瘋!”一激靈,我手中的一杯水全覆在薄被上了。換被,倒水,我再次把水杯送到母親嘴邊,她又冒出一句怪言:“不給我唱,我到馬路上去唱,一個人唱,看看有沒有人聽。”是囈語還是心聲?我無法分辨。我強迫她吞下兩片安眠藥,扶她躺平,循着昏黃的燈光,俯下身來尋着那素來幽香鮮麗的雙唇,給她一個長長的熱吻,希望能化解她內心的不安。就在這俯身之際,我看見了母親衰老了,彷彿在一瞬間奪走了母親原有的明麗與光鮮。雙唇不再鮮潤,兩頰不再飽滿,發間閃出星星點點的白霜。母親怎麼啦?母親才四十又三啊!多少年後我才知道,當時團內正在批判她的“左傾盲動主義”、“教條主義”、“空頭主義”,從演現代戲一直到否定她的《趙一曼》為止。這麼多的帽子如泰山壓頂,我可憐的母親那柔弱的雙肩如何扛得動?可是又有誰能幫得了她?母親的執著使長寧區委某些領導的意志不能順利貫徹,從惱她到煩她,使她成了一節嚼過的甘蔗,一塊有稜有角的絆腳石。孫紹策沒說錯,母親是“一個十分簡單的人”,她不懂政治,更不懂在政治家那裏傳統戲與現代戲只是兩隻棋子,經常要隨風而動,強調傳統的承傳沒有錯,偏重於反映現代也沒有錯,一樣都是需要。只是單純的顧月珍心裏只有純之又純的感情,《白毛女》是她的初戀,現代戲是她永遠的情人,一個心眼死心塌地捍衛**的革命文藝路線。這是整一個時代的單純啊!有一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像母親這樣的舊藝人,舊社會裏只知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時代變了人也變,但母親的單純是不會變來變去的。也許今天的年輕人會覺得可笑,人生哪能把想見一個遙遠的陌生人作為目標?哪能為捍衛一條路線當作行為的準則?上個世紀屬於政治,這個世紀屬於經濟,這就是潮流和世風。我這個當初的青年,以為支持了母親就是支持了革命。我曾給上海市監委寫過一封信,結果是使母親本來就不平靜的日子更添一層霜。但是她從不說,只有弟弟揪心的責問:“阿姐,你為什麼要寫信?”為什麼?我以為可以幫助我那無助的母親!我以為可以相信組織,但哪裏知道“組織”會把信一級轉一級,直至轉到母親的頂頭上司那裏,結果“上級”還以為是母親唆使我寫的。我望着服藥后漸漸安靜的母親,淚如泉湧。母親的眼帘徐徐地合上了,然而在眼角又淌出一條淚的小溪,我用手絹去擦,發現母親的嘴唇在翕動,把耳朵湊近她的唇邊,聽見了含含混混卻又清清楚楚的幾個字: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