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梅落盡香如故(1)
在那狂暴的年代,整個滬劇界被批鬥的人群中,有兩個寧死不屈的人:一個是人民滬劇團的原黨支部書記陳榮蘭,另一個是努力滬劇團的原團長、我母親顧月珍。1970年1月12日,我還在北京房山縣南如公社的人民日報農場勞動,突然接到一份加急電報和長途電話,告知母親病危催我速歸。我火速坐上了南下的列車,在卧鋪上翻滾,心事灼燙了被單,只得蹭下窄梯,按下折凳,從窗縫中偷吸凜冽的寒風。窗外是漆黑的夜,緊追不捨,有時舉近一簇燈火,又迅捷移走。往事如夜,墜彎了我的心弦。1965年我從北京大學畢業,分配到人民日報社工作,每年有一次探親假。假期回家我總是感覺到母親背負着沉重的心理包袱,究竟是什麼呢?我只能從弟弟的嘴裏和母親的語言碎屑里略知一二。作為母親唯一的女兒,總希望能給她減輕點什麼。可是能做什麼呢?母親不就是想演現代戲革命戲嗎,那又何錯之有呢?六十年代初,母親把上海革命烈士茅麗英的事迹改編成《龍華塔下》,稍後又把老舍的《全家福》改編成現代戲《破鏡重圓》,以歌頌人民警察。老舍先生支持母親改編,回信中說:“祝賀你們演出成功。”上海市文化局還組織了文藝界觀摩演出。顧月珍自解放初就堅持演現代戲革命戲,成為市文化局推動戲曲革命的一面紅旗;市文化局和劇協領導的表揚又堅固了她的精神支柱。《上海戲劇》刊齣劇評家龔義江的文章《可貴的責任感》,文中說:“這戲的演出正當滬劇‘西裝旗袍戲’風行之際……顧月珍說‘文藝工作者是黨的宣傳員,我們不能忘掉自己的責任’。於是提出了上演現代劇的要求,並提出了這樣一個歌頌新社會的劇本。”(指《破鏡重圓》)作者列舉了顧月珍所上演的一串現代戲劇目,而後又說:“這些戲的演出過程,同時也往往就是她與各種對現代劇的非難,和演出現代劇主客觀所存在的各種困難的鬥爭過程……”我深深感謝作者,感謝作者對母親這種單一追求的了解與理解。六十年代中期,母親與她的直接上司區委宣傳部副部長孫紹策有了分歧,有了磨擦。我只有隱隱的感覺,但是我一直弄不清分歧的癥結是什麼。在現實里,中央也是依據下面的情況在不斷地調整方針與政策,有經驗的幹部對上會有許多對策,東風東走,西風西走,從不自作主張固定於一個方向。而我的母親卻只會認準一個方向,一條道走到底。按孫紹策的話說“她是一個十分簡單的人”。而孫紹策則反之,我親歷過他的那種不簡單。那是我上大學的第二年暑假。我迷戀於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通過墳墓,我們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書中的這句名言叩開了我的心扉,催長了“生而平等”和“平等對話”的願望;同時,又借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帶回家躲在客廳的套間裏看得昏昏沉沉。母親居家養病,孫紹策是常客,他一來就在客廳里說革命大道理,滔滔不絕一套又一套。我憑直覺厭煩這種口若懸河旁若無人的狂傲,但他是母親的入黨介紹人,是母親的上級,母親對他惟命是從,並欣賞他的口才與幹才。那一天,他走了進來,由於沒有準備,我下意識地起立,慌慌地把書藏於背後,他只遠遠地一瞥就報出了書名:“你在看《呼嘯山莊》,喜歡勃朗特姐妹的書嗎?”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孫紹策其貌不揚,頭上有癩疤,舉止不雅,言語中略帶幾分痞氣。沒想到目光竟如此銳利,我不由閃出几絲驚懼,几絲欽佩,臉像窗外的彤雲噗的飛紅一片。大學裏還未開歐洲文學史課,小說是從高班同學那裏借來的,據說任課老師對這一對姐妹持批判態度,書自然不能亂看。我從上海去北京,和工農學生及調干生相處,嬌驕二氣就成了我的辮子,“上海小姐”也成了我的帽子,看這種書若是讓學生黨支部知道,那便會成為“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走白專道路”的榜樣。所以孫部長能一眼洞穿令我心驚肉跳,唯恐他去告訴母親,把這書當作黃色小說抓了,那才是大事不好,我惴惴地說:“儂不會告訴我母親吧?”哪知他拖過一把椅子穩穩坐定,欣賞我的窘態,唇邊盪開得意之花,微微壓低嗓音:“怎麼會呢?她是一個十分簡單的人。只知道人生三件事:入黨,進國營,演戲給**看。”他說的是事實,但以一種揶揄的口吻說直讓我有些受不了。我猛地甩出一句話,自以為是一發炮彈:“您怎麼知道勃朗特姐妹?您一定看過她們的書!”孰料,他笑聲琅琅,洞若觀火:“最高學府的大學生,你別挑理。**人要批判舊世界,就要了解舊世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說是不是?”我不能容忍他言詞中嘲謔的外殼,卻欣然接受那些堅實的內核。有人說過他的一則軼聞,說他在香煙殼子上寫幾個字,就能上台口若懸河地說上半天,台下的人不瞌睡,不溜號,還報以熱烈的掌聲。大約是我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讚歎,他的笑容便柔和起來,他站起身,取出夾在腋下的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放於桌上,解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報紙,是一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早聽說你愛看書,給你帶來了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本泛黃的舊書。從來沒有聽說過。我抬頭望着他,他讀懂了我的目光,輕輕解釋:“知道《金瓶梅》吧?這是外國的《金瓶梅》。比《金瓶梅》還《金瓶梅》。北京大學的高材生,可以看看,一星期後還我。”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小說里的愛情描寫都被視為非禮,《金瓶梅》只是聽說過,說裏頭有直露的黃色描寫,這個外國的《金瓶梅》會是怎樣呢?在一個求知慾甚旺的年齡里,我哪裏受得住這種好奇的刺激,但又絕對要背着母親看,就從煙紙店裏買來一張牛皮紙,把書皮和扉頁都嚴嚴實實地包了進去,摺疊出四隻堅固的小角。於是十九歲的女孩進入了另一個閱讀世界,自然辨不清**與色情的差別,從小耳濡目染的是中國古文化的雅潔,從小敬佩母親出污泥而不染的守身如玉,所以隨着閱讀的深入,東方的正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徹底地打了一架,打得我心慌意亂,暈頭轉向。一個星期後,孫部長來了。我乘他一個人在客廳的時候把書還給了他。他看見新包的書皮,嘴角翹出一絲微笑,帶着善意,帶着戲謔,興緻勃勃地問:“好看嗎?”我憑直覺不敢承認,如一頭小牛頂起了尖尖的角:“不好看,不好看。”我的怒氣像玻璃碎屑揚入了他的脖頸,他抽了一口氣,抬起眼,明顯地射出詫異和不滿,反問:“你是不是北大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