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頌(4)

武漢是中國三大鍋爐之一，夏天十分炎熱，但武漢人的熱情卻比炎夏還熱。一些作家漸漸知道我到了武漢，無法隱瞞，只好接受朋友盛情款待，往來較多的是駱文、王淑耘夫婦。詩人駱文是延安魯藝學生，中國作家協會湖北分會的負責人，和作家往來的場合，他們大半都在。耀華同志讓我安靜寫作，白天從不到我住處，避免干擾，晚上或下午常來，發覺我每天寫作很勤，相當疲乏，勸我到外地去看看，特別提到荊州的郢都和荊州分洪工程。這兩個去處像磁鐵石一樣緊緊吸引了我。在私塾和初中讀書時期，就傾倒在屈原的《離騷》之前，司馬遷在《史記》本傳說屈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發佈詔令；出則接待賓客，應對諸侯，倍受信任。"說明楚懷王很信任這位進步的貴族知識分子。但是遭到**貴族反對。當時號稱七國，實際是秦、楚、齊三大強國占統治地位，以秦國為最強，稱霸爭雄，爭奪統一中國。楚國的外交路線形成兩條，其一聯齊抗秦，保存楚國獨立地位，再圖發展，這是屈原的政治主張。其二，親秦投降，這個主張為首的是上官大夫靳尚和令尹子蘭以及懷王的寵姬鄭袖輩，甘心接受秦國賄賂，出賣楚國利益，並在懷王面前毀謗屈原，終於免去屈原左徒官職。楚國受秦欺騙，懷王被俘，死於秦邦。楚頃襄王繼懷王之位，為秦王女婿，屈原再次放逐，自投汨羅江。這是一大冤案，賣國賊弄權，愛國愛民者冤死，楚人對屈原表示敬意和懷念，每年端午吃粽子、划龍船紀念屈原，兩千數百年來始終不斷。我和楚人一樣，對屈原非常敬愛。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菜素菜，紛其可喜兮。……蘇士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屈原的《橘頌》借歌頌橘樹的品質和性格，以表示自己的高潔有如橘樹。《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是中國古代最雄偉的最傑出的長詩，以綺麗絢爛的文采和高度藝術表現手法，傾瀉着積蓄在胸中的坎坷生平、正義的思想，以及對昏庸王室與**貴族的憤憤不平的怨恨，洋溢着愛國愛民的海一樣深的豐厚的真摯感情，催人淚下。在這偉大的詩篇里我們彷彿看到一個偉大的靈魂在不屈不撓地追求正義和光明，不斷遭受讒人的誹謗和打擊，形成愛國愛民的知識分子的悲劇。愛國愛民的知識分子的悲慘遭遇，何止發生在楚國，又何止屈原一人，兩千數百年後，這個悲劇也還沒有閉幕，愛國愛民的知識分子並不因此心灰意冷，仍然在坎坷崎嶇的道路上跋涉前往。天門不開，陳志無路，問卜不靈，巫威無計，於是乘龍駕象，飛往異邦，忽見故鄉楚國，"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他以追求正義和光明的身軀殉葬祖國。《離騷》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精神相結合的美妙傑作，在中國文學史上放射永恆的光輝。我既同情屈原，又愛不釋手他的偉大詩篇，能有機會到楚國郢都看看，真是夢寐求之不得的。耀華夫婦與李輝陪我一同前往荊州。荊州地區燃化局局長張先浩是耀華他們的好朋友，他招待我們住在招待所里。不記得是到荊州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們一同到郢都去了。"江陵西北有紀南城，楚文王自丹陽徙此。班固言楚之郢都也。"(《水經注》)紀南城在江陵縣以北十里地。現在開闢道路，距離縮短了，在江陵東北三里地，楚平王城郢都之便是。郢都不大，是土城，正殿配殿這些遺址全是土夯而成，面積也不大，可見當時土木結構的建築並不怎麼精巧和華麗，但十分莊嚴肅穆，除了殿基和城牆遺址外，幾乎蕩然無存，一片凄涼荒蕪。從屈原的《哀郢》裏可以約略知道郢都當時的情景。王夫之和郭沫若都認為《哀郢》作於秦將白起攻破郢都、楚王遷陳那年，即楚頃襄王二十年，也就是公元前二七八年，和《哀郢》裏吟哦的內容是相符的："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愛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雨東門之可蕪。……"這說明屈原憂鬱哀傷，悲痛國破家亡，百姓震愆，人民離散，大夏為丘，東門荒蕪。經歷了兩千多年的風風雨雨，人事變遷，當然只剩下一片凄涼荒蕪。但屈原眷念國土，不忍離去："望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多!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即九逝。"--一夕之間，魂去者九次，可見眷念的深情。可是"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築兮，雞鶩翔舞。"朝廷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君子離去，小人掌權。屈原嘆惜"義重疏內兮，眾不知余之異彩。材朴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伯樂既沒，驥焉程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得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失君子，吾將以為義兮!"屈原在《哀郢》裏已經萌發了捨生取義的念頭，最後終於自投汨羅。我站在郢都的廢墟前，緬懷偉大詩人不幸的遭遇，想到楚懷王與楚襄王的昏庸無能，上官大夫與子蘭的巧言令色的阿諛小人，當時何等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最後被秦滅亡，嗚呼哀哉，只留下一片黃土，受到後人憑弔。楚懷王楚襄王已為歷史陳跡，千秋功罪，任人評說。屈原一生和**貴族集團進行鬥爭："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怨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聖之所厚"，"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他愛國愛民的偉大胸懷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寫下《哀郢》、《離騷》等光照萬古的詩篇，是中國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的光耀日月的重大財富!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