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29日 收穫的時刻

2002年10月29日 收穫的時刻

一周前,長篇終於改完。然後,按照《收穫》刊登所需字數,又從頭到尾進行刪節,去掉大約四萬字。昨天,拿着兩張巴掌大小的三寸軟盤去作家協會,一張盤片送《收穫》編輯部,另外一張通過電腦發給百花文藝出版社。中午,在作協食堂里吃一碗菜粥,填飽肚子后定定心心乘車回家。好天,晴朗無比,秋高氣爽,沒有雲,陽光是透明的,溫潤宜人。披着暖暖的陽光,輕鬆漫步,款款地走在街沿濃密的梧桐樹下,我心曠神怡。似乎很久沒享受過這樣好的天氣、這樣好的心情了,而且,正是收穫的季節,我像個老農,懷裏捧着沉甸甸的果實,心坎里溢滿收穫的快樂。一年半的辛苦耕耘啊,何況,這是我遭遇"

重災"

的年頭,禍起蕭牆,危在旦夕。幸虧有上帝和朋友助我,使我沒有停止呼吸,也沒有停止耕耘,終於迎來了收穫的時刻。所以,《收穫》能滿意並接受我這部長篇小說,這使我的"

收穫"

彷彿有了更多的含義。活着,生活着,還有比"

收穫"

更好的感覺么?尤其對於我這樣一個在重新收穫生命的人,同時還能體會收穫勞動成果的快樂,實在是很幸運、很幸福啊!有時,翻看記憶,我常常發現,經過心靈不知不覺的篩選,在心底藏得最完好無缺的,不是那些自以為刻骨銘心的痛苦和不堪重負的艱辛,而恰恰是"

收穫時刻"

由衷的滿足和歡欣。真的,有些"

收穫時刻"

是很動人、很難忘的。記得,我對"

收穫時刻"

最初的感動和欣喜,是在北大荒。1968年秋天,我們一到北大荒就遇到澇災,一望無邊的麥子浸泡在水窪里,拖拉機、康拜因都陷入泥漿,寸步難行,只能搞人海戰術,老老少少齊上陣,還從縣城借來勞力一起下地拔麥子,與天奪糧。雖然,我一到連隊就當上了拖拉機手,但也天天光着腳趟在泥里水裏,兩條小腿都泡爛了,發了炎,但我還是忍着高燒,積極地戰天鬥地。而入冬以後,我們又得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脫谷,汗濕的球衣、棉襖被凍得硬邦邦的,一個個都像背着烏龜殼。而1969年的秋收季節,天高雲淡,我開上拖拉機牽引着康拜因馳騁在滾滾的麥浪里,讓金色的麥粒瀑布似地吐進糧斗,傍晚,運糧的車隊迎着晚霞開回連隊,我們坐在車廂的麥堆上,唱着歌兒,一路歡聲笑語。經歷了嚴重的災害,迎來第一個豐收年,我們倍感收穫的喜悅。而這年的秋收情景,像一幕電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不肯褪色:背景是起伏的山巒和一片片色彩斑斕的樺樹林……再一次印象深刻的"

收穫時刻"

,是1976年元旦,我在《人民日報》上居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雖然是在不起眼的地方,但畢竟是《人民文學》復刊號的目錄啊。一陣驚喜,噴涌而出。我,一個遠在北大荒的知青,悄悄寫了一篇習作,哪敢夢想真的會被《人民文學》選中?雖然,我曾收到一位編輯用毛筆寫的信函:"

稿子備用。"

我興奮地交同伴們過目,他們都不以為然:"

人家是《人民文學》,備用的稿子肯定堆了一房間。"

那時,在我們心裏《人民文學》確是高不可攀的,我當然不存絲毫奢望,惟一的安慰是:"

能備用就不錯了。"

自從調團部宣傳股當報道員,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來讀書寫字,勤奮得大概有點過頭,總有人誤解我:"

你腦子有問題!"

自然,當《人民日報》上出現"

陸星兒"

的名字,幾乎所有的人都跑來對我說:"

報紙上有個和你同名同姓的。"

我只能努力掩飾驚喜、不置可否。終於接到北京寄來的那期《人民文學》復刊號,整個團部機關才嘩然,也驚動了省里,馬上請我去哈爾濱。在上海沒踏進過國際飯店的我,像"

陳煥生進城一樣"

住進"

北方大廈"

,像模像樣地給《黑龍江文藝》趕稿,可我心裏卻虛虛的,只覺得像"

趕鴨上架"

,說真的,那時的我,對文學、對創作,毫無把握,一片茫然。不過,既然"

上架"

了,怎麼費勁,我都會堅持到底,無論如何,寫作是有意思的。就這樣,偶然的、意外的"

收穫時刻"

卻奠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要說完全改變我生活的"

收穫時刻"

,那一定是1982年5月27日那一天:兒子出生了。懷上兒子時,我還是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的學生,正在寫畢業劇目。雖說,同班同學中有結婚的、當了父親的,但是,在大學校園裏生孩子,我是獨一無二。那是非常年代,對一切非常的事情,大家都寬容,只是,我自己需要面對太多的困難。要寫畢業論文、畢業劇目,還要等待臨產,只能搬出校園,借住防震棚,用磚和車墊子架起一個"

床"

,高低不平的,能躺就行了。而寫作的地方,就是把被子疊在膝蓋上,可以不用彎腰了。也許,作為一個準母親的這場"

序幕"

,有點特殊,我的感觸很多,臨產前,我很激情地寫了篇小說《寫給未誕生的孩子》,我確實有很多的話想悄悄告訴即將出世的小生命,說說一個母親的為難和愧疚。也許,這個不懂世事的胎兒卻理解了我的心情,所以,遲遲不降落,大概生怕自己的出現會帶給母親更多的麻煩。過預產期十一天了,我的腹部仍不見動靜,到醫院檢查,連胎音都微弱了,醫生當機立斷刻:"

剖腹產!"

小生命被及時挽救了,我收穫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兒子滿月時,我把他抱進戲劇學院學生宿舍,同學們蜂擁而上,異口同聲地讚歎:"

你怎麼會生出這麼好看的孩子!"

我很得意,但更多的是感激:懷這個孩子的確特別不容易,可上帝給了我補償。可以說,這是我一生最大的收穫。但所有的"

收穫"

都不是一勞永逸的。在北大荒種地打糧的"

收穫"

,對於《人民文學》發表小說的收穫,以及生下兒子的收穫,我都心知其意:為此,我得辛勞一生了。但我心甘情願,並全力以赴。可不期而至的一場重病,如同一個句號,終於讓我停頓了,並開始安安心心地收穫我自己了。生活就是這樣一根"

因"

和"

果"

循環的鏈條,只有把辛勞與收穫緊緊地串聯起來,生活這根"

鏈條"

,才會具有豐富、堅韌的質地。辛勞,有時是悲劇的,在一些無法逾越的悲劇面前,我們仍可以收穫一種精神的平和與超越,而這樣的"

收穫時刻"

,才有着終極的、恆遠的美。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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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作家陸星兒生命日記――用力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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