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入醒異客他鄉,尋生樓重獲新生
柳茂醒來的時候,入眼整個房間裏堆滿了木柴,他爬起來,手腳仍然有些酸軟。外面傳來一陣吆喝聲,還有火呼啦的聲音,只聽有人道:“小張,看着火啊,我去看看那孩子醒了沒。”
有人應道:“好嘞,祝叔,你可快着點。”這小張聲音有些嘶啞,但也不難聽出,這是個女子的聲音。
柳茂正想着,那祝叔就推門進來了,見柳茂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笑道:“喲,小兄弟醒了啊。”
柳茂想要說話,但喉間滯澀至極,一點發不出聲音,只得打手勢,將右手一握,往嘴邊碰,他想喝點水。
那祝叔道:“我叫祝前年,是這兒的掌勺大廚,你是渴了?”
柳茂點頭。
祝前年道:“掌柜的也真是,陸大俠託人將你帶過來,卻怎麼把你安排在這裏?小張,快倒些水來。”
那小張回應道:“等一哈啊。”
柳茂有些疑惑,祝前年知道他想什麼,笑道:“地方口音,你是杭州人?”
柳茂點頭。
祝前年道:“你怎麼不說話?”
柳茂指着自己嘴巴,又搖搖手,嗚嗚兩聲。
“怪可憐的,是個啞巴。”柳茂還是一個勁搖頭。
祝前年問道:“等掌柜回來吧,他會跟你說的,聽說外面有人在找你,我估摸着就是這樣,所以讓你在柴房躲一躲?”
“怎麼個?祝叔,快點出去,客人等着菜呢。”那個小張進來了,是個容貌頗為秀美的少女,一對眼睛非常機靈。
祝前年道:“給他喝點水,小兄弟,你餓了么?”
柳茂使勁點頭,他的確是又渴又餓。
小張遞過水給他,道:“吃點水,來。”柳茂接過,手一軟,差點把水摔了,但這小張反應極快,一下子就把杯子接住了。
柳茂看的呆了,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祝前年笑道:“小張他啊練過武功,所以身手靈敏,對了,這小兄弟好像全身沒力,小張,你喂他喝。”
小張有些不耐煩,道:“好,好,你快去吧,我有分寸。”說著,將碗湊到了柳茂嘴邊,柳茂喝了一口,朝他微笑致意。
祝前年道:“小兄弟,我給你去做點吃的,小張,你先看着他,掌柜的很快就回來了。”
柳茂聽着這個掌柜的,一點不知道是什麼人,這裏又是什麼地方,自己為什麼到了這裏?不過他也慶幸,自己竟然還活着。
小張看着柳茂病殃殃的臉,問道:“你說不了話嗎?”
柳茂點頭。
“你是天生就說不了話嗎?”
柳茂搖頭。
“那為莫子說不了話?”
他還是搖頭。
似乎有些懊惱,他抱怨道:“祝叔也就這麼個人,講話總是講一半,我叫張秋,他們都叫我小張,你好大了?”旋即又自語道:“我忘了你講不得話。”
柳茂打着手勢,用兩根手指疊在一起,張秋道:“十歲?”
柳茂搖頭,又舉起四根手指,張秋道:“哦,十四歲啊,那和我一般大。”
柳茂笑着點頭,向他又豎起來大拇指,張秋笑道:“你這是說我好么?”柳茂一個勁點頭。
他舉起手中碗,道:“這還有點水,你吃不吃?”柳茂就着又喝了。
張秋道:“我出去還要招呼客人,最近店裏人手不夠,你到這裏休息一下啊。”
說完,拿着碗就走了。
柳茂看着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又是恐慌又是慶幸,不知道到底自己接下來怎麼辦。聽祝前年說外面有人找他,肯定是紫雲山莊的人,不過有人救他性命,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一會兒,張秋端來一個托盤,上面又一碗米飯和兩疊菜,他道:“店裏有些忙,你先湊合著吃,不夠我等下再叫祝叔給你做啊。”
柳茂感激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抓起筷子就吃,他竟然有力氣了。柳茂邊吃邊點頭,張秋道:“你看你餓的都有動力吃飯了,剛才還動不了呢。”看着他狼吞虎咽着笑了,道:“你慢點,沒人和你搶,我先去了啊。”
說罷,起身又走了。
柳茂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菜,雖然只是一大碗飯一碟炒雞蛋和蒜薹肉絲,但是此刻吃來卻是最好的美味佳肴。
正吃的香,又有人推門進來,一個人不是祝前年也不是張秋,而是個嘴上有着一抹小鬍子的男人,他道:“兄弟,吃得香啊。”
柳茂點頭。他道:“嗯,一聞就是老祝的手藝,不錯不錯,兄弟看你這個樣子,之前肯定受過一些苦頭。”
柳茂想問他怎麼知道,但只能點頭,用手撓了撓腦袋。不過不認識此人,這一看就是浮猾之人,縮了縮身子。
他道:“你別怕,我一個讀書人,和你無冤無仇,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柳茂聽了這話,更加是怕了,從地下拾起根木棍,向前揮舞。
他道:“你怕什麼,我也是這客棧的人,否則我怎麼進來的?”
柳茂一想也是,但木棍向地下點了點,他道:“好好,我不過來,一看你就是被別人害了,或者爹媽死了,對不對?”其實柳茂灰頭土臉,但眼神乾淨又帶着委屈和悲憤,不似什麼姦邪之輩卻又苦澀難言的情緒,隨便一猜,便能猜出十之八九。
柳茂搖頭,又點頭。見他始終不說話,小鬍子道:“你看你,不跟我說話,好好,我本來想幫你……”
“你幫什麼幫,你個背時的應天運,看你是倒了運,不要在這裏裝神弄鬼。”張秋忽然跑了進來。
小鬍子名叫應天運,是這尋生客棧的賬房,名如其人,他喜歡占卜打卦,滿口鬼神,一張嘴說的天花亂墜,不過這生花鎮沒人相信,因為他說的幾乎從來不靈驗,久而久之,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談。
柳茂看到張秋卻不自覺心安了,應天運道:“嘿,我說你這小姑娘,每次我和別人說話你都來插嘴,你是不是覺得我好欺負?”
張秋道:“你每次都騙人,我看不慣當然要管了,還有他是掌柜的帶回來的人,祝叔說要好生照料着,你騙他做什麼?”
應天運道:“我什麼時候騙人了?”
張秋道:“上次你騙大發鎮的三老爺不是嗎?騙他二兩銀子。”
應天運氣急敗壞道:“那不是沒騙到么?”說完話又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笑道:“說漏了,嘿嘿,我哪裏是騙了他,我給他老人家算算壽命,讓他給點辛苦費怎麼了?”
張秋道:“哎呀,你還意思說,你第一次說他能活七十五,可三老爺都已經八十了,你這不是騙人嗎?”
應天運道:“我不是把銀子還給他了嗎?”
張秋道:“我看不起你,要不是怕告到衙門,你會還錢?”
應天運道:“本先生絕不說假話,而且……”“而且莫子,我說你啊,年紀不小,只曉得坑蒙拐騙,他又沒得錢,而且你騙他也不怕得罪咱們當家的?”
“好好,你厲害,這小姑娘,小兄弟,我來日再跟你說啊。”說罷,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張秋道:“你不要信他的話,十句九句都是騙人,你快些吃,不夠我給你再裝。”柳茂點點頭,繼續吃飯……
柳茂望着窗外,他想出去看看,但是又沒什麼力氣,聽祝前年所說,他們掌柜的專門將自己藏在這兒,他不能出去。
他睡了一覺,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身上一個搡動,腳下懸空起來,柳茂唧唧哼哼的叫。只見祝前年和另一個大嫂用個擔架子將他抬了起來。
張秋道:“帶你出去啊,掌柜的吩咐的。”
應天運笑道:“這小子懵懵懂懂的,看起來一定是以前被它媽寵慣了。”
祝前年道:“聽說你叫柳茂吧?”
那大嫂道:“俺叫唐分慧,你叫俺唐大姐就好了。”祝前年道:“別說啦,跟你說了,小柳說不了話。對了,掌柜說你暫時回去不了,讓你在這裏當夥計,問你行不行?”
柳茂點頭。
應天運道:“這小子肯定犯了什麼事要不然怎麼回去不了?”
張秋對應天運道:“哎,我說你來幹什麼?又不幫忙的,白吃這麼多乾飯了?”
應天運神情一變,又氣又笑的道:“我說你這丫頭,不就上次吃了你兩個糖人嗎?這都多久的事情了,還沒忘記啊。”
“多久,多久,那是你騙的,把東西還給我就行。”
應天運拍拍肚子,道:“對不起,已經進肚了,嘿嘿。哥哥我最近拉得少,你要找也可以去茅房找一找。”
張秋露出嫌棄的表情,道:“你也真噁心。”
應天運昂了昂頭,道:“反正沒有了,說什麼都沒用了。”
祝前年道:“大神,你就看着唐大姐在這抬,虧你是個男人。”
應天運道:“我是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叫我做什麼?”
張秋道:“我來幫你們。”
唐大嫂道:“你個小姑娘,哪能讓你做這種活計,這小柳也不重,瘦條條,怕是還沒你重呢。”
應天運道:“肯定沒有啊,咱們小張一頓三個饅頭兩碗飯,看着瘦……”
“嗯?”小張哼了一聲,道:“你個人人喊打的大神,騙子,別和我說話。”
應天運笑道:“我說你幹活勤快,吃的多也是應該,呃……長得胖那也是應該。”
張秋聽得滿臉漲紅,就要去打他,而應天運早已經跑了出去。
祝前年和唐大姐抬着柳茂出了柴房,到了客棧的大堂,那客桌上坐了一個中年男人,大約三十來歲,濃眉大眼,頗有須髯,正在端着茶杯品茶,桌上鋪着賬本,應天運站立一旁,神色卻不敢那麼狡獪。
祝前年兩人將柳茂放下來,他道:“掌柜的,小柳帶到了。”
他抬起頭,說道:“好,柳茂?”
柳茂點頭。
他說道:“我叫鄭尋生,這裏離紫雲山莊有些距離,當然,離吳江就更遠了。我們的客棧(略微一笑)就叫尋生客棧,這裏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妨直說,是紫雲山莊陸湘恩托我照料一下你,你可知道?”
“陸湘恩?”柳茂當時模模糊糊中還記得這麼個人,的確是紫雲山莊的人。
鄭尋生道:“他說你十分可憐,不過紫雲山莊走很危險,不過你應該是被冤枉的。”
應天運道:“怎麼個事情被冤枉的?”
張秋道:“不該問不要問,對啦,掌柜的,你可要給我作主。”
祝前年道:“你們別吵了,說正事呢。”
鄭尋生道:“你們兩個一大一小的……呃,小柳,你介意我把事情說出來嗎?”
柳茂搖頭。
“不願意?”眾人一陣索然。
他又點頭。
“願意?”
他點頭。
鄭尋生道:“我也知之不詳,大約是這樣的……老陸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自然信得過他。”
“這也……”應天運道:“雖然陸大俠的為人信得過,可是這小子說不定……”“不可能。”祝前年道:“小柳這孩子絕不是殺那個什麼范泉的兇手。”
柳茂忙着搖頭,差點哭了出來。唐大姐去給他擦拭眼淚,哭道:“小孩子受這麼大的委屈,我也不信是他殺人,而且都沒有證據。”
應天運道:“那可說不定,知人知面不知心吶,是吧,掌柜的?”
張秋道:“是什麼是,我看你是殺人兇手他也不是。”
應天運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鄭尋生道:“我也不信是小柳這孩子做的,他爹是吳江商人,娘親也是大家閨秀,家風也不錯,這孩子自小老實,就連范泉他爹范莊主也不信。”
應天運道:“依我看啊,咱們還是謹慎點,不然得罪了紫雲山莊,咱們客棧還怎麼做?”
“得了得了。”唐分慧道:“大神你就是膽小,又愛裝着大局考慮的樣子,就是膽子小。”
鄭尋生道:“好了好了,我就是給大家透個底子,讓不讓小柳留下來,咱們舉手表決。”
應天運笑道:“還有什麼說的,我同意。”
張秋道:“哎,你……”
應天運道:“看你們四個的樣子,就知道只剩下我一個了,還不如和你們站在一邊,嘿嘿。”
祝前年道:“正好缺一個跑堂的,讓小柳頂上。”
柳茂連忙擺手。
鄭尋生道:“你先養好傷,等好了再干不遲,至於工錢和小張他們一樣,這個月給你算在裏面,小張,給他先開一個房間住一陣子。”柳茂點頭。
“憑什麼?”應天運叫道。
“滾開。”小張踢了他一腳,祝前年和唐分慧抬着柳茂上樓了。
柳茂心中極為感謝這些人,雖然那應天運時不時挖苦自己兩句,但總歸是調笑。
除卻鄭尋生外,這四人輪流來照顧自己,尤其是唐分慧,她對柳茂十分照顧,大約也是為人母親的天然關愛。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寡婦,相貌也不出眾,為了養活家裏兩個孩子,才到這裏來做工,她相公姓李,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兒,大的叫李森,小的叫李淼,家就住在客棧後面隔開的小院子,其他人都住客棧。
張秋是鄭尋生的外甥女,因為家中遭難房子沒安頓好,才暫時投奔這裏來,鄭尋生其實十分疼愛妹妹,所以就也十分疼愛張秋,不過她從小就很懂事,自己說著就在客棧做了雜役,本來鄭尋生不要他做,但他做的一點也不比大人差,況且他自小習武,手腳勤快,後來鄭尋生也不做了。
祝前年是個四十來歲的廚子,不過為人豪氣大方,菜也做的好,在這一帶也是有點名氣的。
應天運以前是個窮頓書生,屢次落第,後來窮的沒飯吃,鄭尋生看他可憐,收留了他。
鄭尋生自小生於富庶之家,後來家道中落,自己找朋友資助開了家客棧,不過兩年還清債務,所以這尋生客棧就一直開了下來。
柳茂現在也明白了,肯定是那個叫陸湘恩的人救了自己,不過自己的冤屈始終沒有洗刷,這實在讓他覺得很憋得慌。一想起莫代風,他就一肚子火,自己差點受害,又為此背了黑鍋,直到性命不保,都是莫代風一手造成的。可他想着陸湘恩把自己帶到這裏來,肯定是為自己好,自己若再露面,豈不是辜負他一番好意,不過這事情的真相,卻也不能永遠沉睡。
歇息了三天,柳茂覺得恢復了不少,手腳也有了點力氣,最主要是這幾天他被應天運煩死了,天天來跟他說什麼天地之道,萬物倫常。
他心裏也明白,客棧里其他人不會聽他說,自己是個病人,又不能說話,自然是他最好的聽眾了。
這時,只聽到一陣輕嘆,應天運走了進來,手中拿了個羅盤。
他步履甚急,走到了房裏面來。
“大事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