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年:直道而行(2)(圖)
“您桃李滿天下,那麼誰是您最得意的門生呢?”“有好幾個,一個是我的碩士研究生叫程宜山。‘文革’前他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他家境貧寒,為人忠厚老實,學習十分刻苦。搞起研究工作不要命,49歲那年就去世了。可惜……咳咳。”先生說到這裏頓住了,臉上泛起黯然之光。“還有幾個老學生,一個是清華的教授劉鄂培,還有一個叫李存山。李存山對我的思想比較了解,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的主編。另外,衷爾鉅也不錯,是我的第一位研究生。”在點了幾個人名之後,先生又停了下來。末了,他說:“我有一個學生最讓我放心不下。”我問:“誰呀?”先生說:“他叫范學德。”先生說到這個名字時,目光一下投向了窗外。先生說:“89風波時,有人說他到了**,其實他沒去**。當時他剛好從瀋陽派到中央黨校學習。後來他被開除了黨籍。他本來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受了這個打擊后,他到了美國,現在成了一個基督教徒了。他現在在美國四處傳教。”“對此事您如何評價?”“我認為瀋陽方面應把此事調查清楚后再處理,這是一個好黨員。”“您弟子信了基督教,您認為是正確的嗎?”“我認為他是無可奈何。為什麼信教,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我也不太了解,後來他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了,我認為這件事很可悲。”“為什麼一個人無可奈何了就皈依宗教呢?”“宗教這東西,馬克思說是鴉片。確實是的。我到現在還是相信唯物論,不相信上帝。”“既然宗教是鴉片,那為什麼不禁止,卻提倡宗教自由呢?”“馬克思說宗教是鴉片,可他也認為宗教取消不了。人類一時還離不開宗教,還不能強製取消。”“為什麼?”“人類本身有許多問題,這是人類的自身弱點決定的。從唯物論的觀點來看,沒有證據證明有上帝。俄國大文學家托爾斯泰,每天晚上要跪着向上帝禱告,通過禱告心裏就有一種安慰。我的學生范學德也勸我信教,說禱告真解決問題。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如果真有上帝,這個世界就不會這麼矛盾重重,亂七八糟,相信上帝沒有社會的理由。”“您不信上帝,您信佛嗎?您認為有輪迴嗎?”“我認為沒有輪迴。佛教的輪迴是胡說八道。這一點我贊同孔子,根本不談死後問題,不講輪迴,只講人生的義務。這一點儒家比較高明。”“請談談您對生與死的思考?”“宋代有一個哲學家叫張載,他說:活着的時候,努力按着道理做事,死後就能得到安寧。我認為他這個思想很深刻。其實,也無所謂安寧,死了也就完了。有生必有死,這是一個必然,這是自然規律。莊子也說過,在生的時候儘力做好,死,順其自然。反正一個人無論活到多大歲數早晚要死。”“您怕死嗎?”這樣問一個90多歲的老人多少有些唐突。我正後悔,先生卻爽朗地笑了。這是他第二次笑。他說:“我就是希望死不要太痛苦,平平安安地就死了,那就好了。北大有個老教授活了83歲,得了肺癌受了半年罪才死。我的老兄張申府死的時候什麼痛苦也沒有,得了感冒才兩天就死了,活了93歲。”“談一下您的老伴好嗎?”“老伴對我幫助很大,我寫起文章來什麼也不管,生活全靠老伴來維持。原先身體好時我還幫助買菜。這一點和馮友蘭不一樣,他一輩子沒有買過菜。他只看書、寫文章、上課,家務全靠老伴。現在我也買不動菜了,全靠老伴了。老伴和我同歲,可身體比我好。她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完全可以寫文章和做學問。可她卻為我放棄了。為我犧性了一切。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臉色歉然。”“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大學畢業后。她還比我早一年畢業。在大學時我是一個不守規矩的學生。學分不夠,後來就補了一年學。她是1932年畢業,我是1933年畢業。”據馮友蘭在《張岱年文集》序中記錄,張岱年中學畢業曾同時被清華和北師大錄取,后因不習慣清華的軍訓,從清華退學到北師大就讀。這樣張岱年便成了馮友蘭堂妹馮讓蘭的同學,兩人由此相識。張岱年畢業后被清華大學聘為哲學系助教,后張岱年和馮讓蘭結婚。“您能談談愛情觀嗎?”“我認為愛情首先是專一,你不能同時去愛兩個人,否則要鬧矛盾。一個人一生的主要精力應放在學問和事業上。”“羅素一生結過四次婚,可謂是不專一吧!可是他卻成了大哲學家。如何解釋?”“羅素是哲學家,但他又是文學家,文學家都是比較浪漫的,羅素最後獲得的是諾貝爾文學獎。談到這一點張岱年開懷大笑起來。沒想到91歲的老人還如此機智。”“現在已是網絡時代了,您對這個時代怎麼看?”“我已遠遠落後於時代了。到現在我也沒去買電腦。我是舊時代的人,不趕那時髦了。”我和張岱年先生的對話持續了近兩個小時。我和他靠得那麼近,我時不時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檀香味。這種氣味就像長期保存在圖書館裏的線裝書的氣味,古色古香,給了人一種歷史感。由於他耳背,每一次問話我都趴在他耳邊喊,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不懂事的孫兒,纏着他問這問那的。我的這些問題在他看來肯定顯得又幼稚又可笑,可是,他卻十分有興緻地回答了我。他幾乎是每問必答,顯示了他的直率。這使我不由想起了他的人生格言——直道而行。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