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是知府家的嫡小姐,席斐斐則是寄養在祖母身邊、京城吏部尚書家的嫡小姐,雖家世有些落了下乘,但前一世目下無塵的蘇清蕙一向不將刁蠻任性的席斐斐看在眼裏,故而兩人時有口角。
只是現在的蘇清蕙並不是真正的十四歲,只轉頭看了一眼兀自試弦的席斐斐便移開目光,和顧彥她們去了另一個角落聊天。
跟着蘇清蕙過來的李妍兒惱恨蘇清蕙竟忘了她似的,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以前蘇清蕙也常帶她和顧彥她們玩,今兒個怎地看都不看她?不,不僅僅是今天,這幾天她總覺得蘇清蕙落水過後,待她就有些不一樣了。
李妍兒有些忐忑地試着弦,不管她心裏怎麽想,她和哥哥都是借住在蘇家,要是她和蘇清蕙不和……
李妍兒忍不住咬着唇,她得想點法子才行!
前頭一排的席斐斐忽地回頭對着李妍兒斥道:「你一早吃多了啊,是存着勁來殺豬的吧!」
李妍兒一驚,她忙着想心事,忘記自己正在試弦,力道重了許多,偏又駁不得席斐斐,當下羞愧得通紅。
莫漪看不慣席斐斐的囂張跋扈,回嘴道:「席斐斐,你早上吃了火藥不成,怎麽誰都得罪你。」
蘇清蕙拉拉莫漪的衣袖,示意她莫管。
就在這時,房門忽地被推開,一臉嚴肅的袁夫子掃了眼三三兩兩、或站或坐的女學生們,斥道:「怎麽如此鬆散無度!」
女學生們立刻各自坐好,袁夫子脾氣不好,又有些孤傲,一班女學生里,她沒有一個看得上,往往一堂課下來,女學生們都不見她一個笑臉,可是袁夫子的名聲響,女學生們也只得耐着性子跟她學,以後說出去,也可以說曾師從袁復不是。
前世的蘇清蕙在一眾學生中,技法算出眾的,但袁夫子一直說她是金玉其外,重生以後的蘇清蕙,對什麽才女名聲看淡很多,再進書院也只是為了彌補當年因為虛名而未能好好享受的閨中時光罷了。
坐在顧彥和吳明蘭中間,蘇清蕙憑着記憶摸索彈奏着袁夫子教授的〈雲水禪心〉,這是一首佛家曲子,音色婉轉,如流水潺潺,偶爾幾聲清越短促。
許久未練,指法有些生疏,蘇清蕙卻漸漸地摸索出趣味來,覺得這曲子實是非常符合前世張士釗帶着她從京城回歸倉佑城後那幾年的生活。
他們各不相擾,他身邊有嬌婉可人的妾侍,她每日在寂靜的後院裏讀書作畫,也頗怡然自得。
原本埋頭研究古曲殘譜的袁夫子,這時忽地抬起頭,直往蘇清蕙這邊看過來,只見往昔一定要爭個高下的女學生,此時似乎沉浸在曲子中,她眉目舒展、指法婉轉流暢。
袁夫子斂目細聽,便覺眼前竹林扶疏、泉石相映,雲朵漫卷漫舒,心間似有着漫步山林的清幽。
一曲結束,蘇清蕙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愉悅,上一輩子她也彈了許多年的古琴,卻從沒得過這般情趣,品味一番後,她忽覺周圍一片寂靜,不由抬眸打量四周,便見同窗都停下手,靜靜地看着自己。
右邊的吳明蘭痴痴地說:「清蕙這首,讓我有天地疏朗的感覺。」
李妍兒也忍不住道:「難怪蕙姊姊這幾日沒空見我,原來一直在家裏偷偷練琴呢。」
席斐斐翻着白眼道:「人家在自己家練琴,也能叫偷偷的嗎?」她最看不慣這種人,借住在別人家還整日裏拈酸吃醋,真不知道蘇清蕙怎麽能這般沒腦子,竟和這樣的人好得像親姊妹似的。
蘇清蕙也沒有料到,再次遇到張士釗,她還能有這般的心境,不過他如今中舉歸來,怕是要議親了吧?
想到張劉氏對自己微微的不忿,蘇清蕙覺着,這一回張家不會那般輕易地再為張士釗求娶自己,便越發覺得今兒個真是個好日子,一時興起,約了顧彥、吳明蘭、莫漪等人寒食節的時候,一起去踏青折柳。
幾個女孩子聊到興頭上,有些難捨難分,乾脆一起陪着蘇清蕙去書院的客舍見安言師傅。
安言師傅是藜國頗為傳奇的才女,生平博聞強記,年輕的時候常和夫婿一起比試文采,兩個人收藏了十幾間屋子的詩詞和金石刻本,只是後來時局動蕩,丈夫又早逝,她一個人為了這些書籍、石刻,吃了許多苦頭。
安言師傅沒有子嗣,連親近的子侄也早逝了,幾個女孩子過去的時候,便見着一個身形枯瘦卻氣質洒脫的老嫗擔著水,屋內的灶台里傳來豆莢爆裂的聲音,這一幕讓大家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們都知道安言師傅動蕩一生,可如今見到曾經的官宦小姐、藜國才女,晚年竟需要親自擔水作食,如何能不欷歔?
「清蕙,你怎了?」已是滿頭銀絲的老婦人聽着門邊的響動,一回頭便見着好些日子不曾見到的徒弟正望着她不停地落淚,一雙剪水秋瞳,水霧蒙蒙。
放下木桶,召喚女孩子們進來,枯瘦的手拈起絲帕,一點一點為徒弟擦拭。
「師傅,徒弟前些日子落水後昏睡不醒,以為再見不到師傅了。」蘇清蕙想起這個曾經視她為親孫女的老人,最後撒手人寰之際自己竟未能盡孝膝前。
不論是安言師傅還是她,都不曾因身為才女而幸福過,她們追尋了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
蘇清蕙為安言師傅的一生,也為她的上一輩子,哭得痛徹心扉。
顧彥、吳明蘭幾人都上前安慰,而不知什麽時候尾隨一行人過來的席斐斐習慣性地想嘲諷一句「矯情」,可見蘇清蕙哭得像沒了娘一樣,雖覺得怪異,可好歹忍住了。
蘇清蕙也意識到自己哭得太過了,接過小姊妹遞過來的綉帕,擦了眼淚,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着安言師傅說:「弟子一時情緒失控,師傅莫在意。」
安言師傅一張佈滿皺紋的臉笑得溝壑漸深,「你們都是傷春悲秋的年齡,不礙事。」蘇清蕙撲到她懷裏的那一刻,女孩家嬌軟的身體讓這個老婦人也感動不已,臨到老還有一個這般珍視她的徒弟,也是晚來幸事。
吳明蘭看着平日裏和她們討論詩詞歌賦、彷佛不沾煙火氣的安言師傅,忍不住問道:「夫子,難道書院沒有給您配一個使喚丫頭嗎?」
安言師傅微微一笑,「我還使得動,不需要,每日裏勞作一會,也能鍛煉筋骨,不妨事!」
莫漪眼眸微轉,「那我們以後每日下學有時間也來陪夫子鍛煉筋骨好了,夫子不知道,這春日裏,我每每覺得渾身酸軟,課上常昏睡。」
女學生的好意,安言師傅並未拒絕,她這個小院也確實有些孤寂,這些女學生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她也喜歡和她們處一塊。
這一日裏,待莫家、吳家、席家、顧家的馬車都接了各家小姐回去後,安言師傅拉着蘇清蕙進了內室,摸索着從一個小匣子裏取出一封信來,「清蕙,這是我夫家的侄孫給我寄的信,說想接我回去終老,不怕你笑話,我一輩子無所出,即使回去,孤零零的一人也未必比留在這裏好。」
「師傅留在這便好,徒弟一定好好孝敬您。」蘇清蕙懇誠地說道,師傅和這侄孫怕是一面都未見過,想到這裏,蘇清蕙忽覺得前一世她辜負了許多人,包括安言師傅。
安言師傅搖頭苦笑,「傻孩子,女孩子家,一旦嫁人,許多事可就由不得你嘍。」見徒弟張着口要辯駁,安言師傅擺手制止道:「我和你說這個,是有事要拜託你。」
見安言師傅一臉鄭重,蘇清蕙也忙端坐好。
安言師傅說:「我和亡夫花了畢生心血,收集這些金石孤本,待我百年後,自是要妥當歸置它們的。你是我唯一的入室弟子,我準備留一半給你。」
「至於另一半……」安言師傅搖了搖手裏的信,「你到時幫我託付給這位子侄,他現在在蜀地任宣節校尉,好歹也讓亡夫後代留存這另一半。」說著,她面上露出一抹凄涼。
聽聞是蜀地,蘇清蕙心裏微動。藜國的武官不逢戰事一般會長期駐守在一個地方,便試探着問道:「不知師傅的這位侄孫,姓啥名誰?」
「我亡夫姓程,這位侄孫名修,字子休。」
蘇清蕙「噌」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程修竟是師傅的侄孫?!那前世,他為何不曾對她說起?她一直當程修真的與張士釗有着深厚的兄弟情誼,才會在張士釗去世後對自己百般照顧,如今想來,這其中可有安言師傅的緣故?
「清蕙,有什麽不對嗎?」安言師傅見徒弟像受了驚嚇似的,有些疑惑地問道。
蘇清蕙努力壓下心頭的悸動,盡量平靜地說:「師傅,沒有什麽,這名字我聽着好像小時候的一個玩伴,仔細一想,那玩伴不可能在蜀地。」
安言師傅聽着徒弟聲音有些顫抖,直覺清蕙並沒有說實話,可見徒弟面色潮紅,似有心事,也沒有就這事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