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蘑菇
我們看到他時,那人正站在一棵老橡樹下,端詳着密佈在老樹根部的青苔與雜草。他的右腿包裹在一隻過膝的釣魚用塑膠防水長靴中,左腳卻穿着一隻跑鞋;一隻手拿着一根長長的木棍,另一隻手拎着一個藍色的購物籃。過了片刻,他的注意力轉到樹的側面,伸出那隻包着塑膠長靴的腿向前試探着,緊張地用手中的棍子杖往雜草裏面戳弄,活像個劍俠,在提防着對方隨時可能發起的敏捷兇猛的反擊。緊接着,塑膠腿再次向前探出,身形也配合著重複進行:防衛、刺出、後退、再刺出。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場緊張激烈的斗劍上,當然無從知道我此刻就站在他身旁咫尺開外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觀戰。我的一隻狗不識時務地走到他身後,嗅嗅他的後腿,打斷了這場精彩的個人表演。可憐這位任兄全沒有料到敵人居然會從背後襲來,竟如同觸電一樣跳到半空,伴隨着一聲慘烈的驚呼:“媽呀!”重新落到地面。半晌后,他這才發現我家那位四腳刺客,還有我的存在。看到他窘迫不堪的樣子,我連忙道歉說不該這麼無聲無息地驚擾他。“剛才有那麼一陣,”他說:“我還以為誰在攻擊我。”他實在想像不出什麼東西在攻擊他之前會很有興趣地先去聞聞他的腿。為了尋找答案,我問他在這裏是否在找什麼東西,他舉起手中的購物籃,說道:“當然是蘑菇。”這就是盧貝隆山區新奇但又令人擔憂的一面,你永遠無法完全領教什麼角落裏蘊藏着什麼樣的兇險。就我目前的了解,盧貝隆山區的確充滿了奇人異事,但再怎麼樣,蘑菇,就算是野蘑菇,也不會冒險向成年人類發起攻擊吧。我於是疑惑不解地問他:本地的蘑菇是不是非常危險。“危險?有的能要你的命。”他斷然說道。這我倒有幾分相信,可是怎麼解釋他剛才穿着塑膠長靴進行的精彩劍道表演呢?為了滿足好奇心,我冒着被人當成鄉巴佬的風險,指着他全副武裝的右腿問道:“穿靴子是為了保證安全嗎?”“當然是。”“你到底怕什麼呢?”他用那柄木劍在膠靴上“啪”地一拍,以購物籃為盾,昂首闊步地向我走來,猛地出劍朝我旁邊的一叢七里香反手一擊。然後,他湊到我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道:“蛇。”說罷,嘴裏模仿着他的死敵,發出嘶嘶的聲音。“它們正準備冬眠呢。如果你現在騷擾到它們——嘶嘶——它們會跟你玩兒命的。那可不是鬧着玩的。”看到我似乎也被震懾住的樣子,他才恢復了一點自信,開始得意地向我展示籃子裏他冒着生命危險從林子裏采來的戰利品。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一定藏有劇毒,因為它們的顏色從深藍、褐紅、到鮮艷的桔黃,可謂五彩斑斕,唯獨就是沒有市場上出售的那種規規矩矩的白蘑菇。他把籃子湊近我的鼻尖,讓我呼吸一下他稱之為山之精華的氣味。我驚訝地發現味道確實不俗:那是一種混合著大地的氣息,本身特有的濃郁,還略帶幾分堅果清香的味道。我不禁對這些蘑菇另眼相看,重新更仔細地觀察起它們的形態。記得以前在樹林裏也見過類似的蘑菇,它們一簇簇地長在樹下,看起來一副陰險惡毒的模樣,給我的感覺是吃下去一定必死無疑。那位穿靴子的朋友一再向我保證,他手裏的這些蘑菇不但沒毒,而且味道鮮美。“但是,”他也不無謹慎地說道:“你要想自己摘,首先得認識哪幾種是有毒的。大概也就是兩三種吧。如果你不確定,可以拿到藥房去化驗一下。”我倒從來沒想過,蘑菇在炒蛋之前還需要先接受醫學鑒定。不過,想想看,既然腸胃在法國曆來是最有影響力的器官,這種作法也就不足為奇了。為了驗證蘑菇劍俠的話,我在不久後去卡維隆辦事的途中,順便到那裏的幾家藥房去轉了一圈。一點不錯,這個季節的藥房已經變成了專業蘑菇檢驗中心。本來貼在窗子上的總是些手術器具或減肥美女的圖片,現在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幅幅巨大的蘑菇辨識表。有些藥房更是在櫥窗里擺上成堆的參考書,除詳細論述人類已知的各種可食野生蘑菇,還附有精美的插圖。我看見有人拎着污髒的袋子走進藥房,焦慮地把袋子呈上櫃枱,好像裏面裝的不是蘑菇,而是某種急待檢測的罕見病毒。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當地醫藥專家嚴肅莊重地當面審視袋子裏那些沾滿泥土的小東西,接着便宣佈判決。我暗自猜想,檢測蘑菇這項工作對那些整日在痔瘡葯與魚肝油之間打轉的藥劑師來說,也算是一種饒富趣味的變化吧。我在旁邊看得興味盎然,差點忘了自己來卡維隆的本來目的:不是在藥房之間瞎逛,而是到糕點大王那裏買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