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8)
越秀天安?司機問。她怔了怔,好。一路上,她都在靜靜地想,到底是哪四個字,越秀天安,越秀天安,聽起來淡淡的,有一種輕煙似的愁,亦如一幅只有黑白兩色的山水畫。越秀天安,好似走到了路的盡頭,看到水天一色,那種空寂與蒼茫。其實越秀天安本身並沒有那麼多延伸的涵義。只是她預見了與張耀明相見的無言,早早塗上了傷感的色澤。她不是不明白的,只是不死心。她見到了張耀明,在越秀天安,中間擱着張淡黃色的桌子,只有兩年時間,真快,也真狠,曾經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就這麼站成了彼岸,變得客氣而疏離。張耀明已經很淡然,有一些俯視地看着她的欲語還休,她看着這雙清澈的眼,一時哽咽,他不再叫她裘裘,平靜地叫她暮呈。暮呈站起身來,給張耀明倒水,她記得他喝茶的習慣,放了袋綠茶進去,倒了大半杯沸水,茶葉緩緩沉下去,杯中的水漸漸換了顏色。她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看這個男人,他已經變了,變得沉穩,成熟,堅忍,他已經與她無關了。早就無關了,兩年前,他義無反顧地離去。他猶豫了兩秒鐘說,我快要結婚了。酒店裏的燈光太強烈,她有片刻暈眩,手扶着桌子,喃喃重複着這句從很遠很遠之處傳來的話,我快要結婚了。她嘴唇顫抖了一下,努力了,仍然說不出恭喜兩個字。她知道自己一開口,便會哭泣,於是垂下頭,沉默了。他們下了樓,他驅車請她去吃晚飯,他的車是黑色的,嶄新嶄新。有一輛車,一直是張耀明讀書時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們一同上街時,她一家家地逛服飾店,他就在店門口,看一輛輛開過的車,他識得每一款車的標記,經常指給她看,寶馬,林肯,奧迪。現在,他買了一輛自己的別克,嫻熟地操縱着方向盤說,貸款買的,還有房子也是,在麗江花園。他的生活已經完全廣州化了。似乎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在她生命里走過,關於過去,他隻字不提,她亦不能提,一提就軟弱了,可憐了,她只說,來廣州出差,順便見見他。聽起來就像一個普通朋友,他們之間只剩下這點情分。兩年,這兩年天涯海角,各在一端,彼此缺席的日子,都沒有走向崩潰,艱難已經過去了,所以,對方都不再重要。是這樣吧,是這樣吧,暮呈直直地坐着,用餘光看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她聽到自己內心的撕裂聲。車子一直往前開,廣州這座不夜城,處處是燈火。在海鮮城,他點了許多菜,滿滿地堆了一桌,似乎存心拿出來擺設,越是這樣,他們這一桌越冷清,小姐不斷地往上端,但沒有人去動筷,他靠在椅背上抽煙。海鮮城裏每一桌都是人聲鼎沸,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張耀明與小姐說話時也說粵語,當他說話時,暮呈便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他的距離。他已融入,已根深蒂固,兩年,整整兩年。他果然像老師們所預料的那樣,努力上進,出人頭地。他客氣地叫她吃,她笑了笑,原來,他一直不知道她吃海鮮會皮膚過敏。她呷了一口茶,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這個四處都是喧嘩的空間,如此地陌生。某一瞬,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個地方,恍恍惚惚地看着對面這個依然俊秀的張耀明。她有千言萬語,只是找不到那個源頭了。她努力地想,第一句應該說什麼呢,似乎任何一句都是不可觸碰的禁忌。她在過去的迷霧中躊躇,他卻先自開口了,說的是現在,他說,我要娶的那個人,是程爾。電光石火,啪地一閃,心如一張破口的網,所有的所有的,都往下墜。他眼神深邃,有着她所見識過的殘酷。她臉色死白,很想逃走,但她動不了,只得坐在那裏,接受着來自他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