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7)
十分鐘后,有一輛的士停在她面前,她怔怔地看着,覺得一切如此地不真實,他付了錢,下了車,站在她面前,仍然拿着手機與她說話,喂,怎麼一副見到鬼的樣子。她啪一聲合上手機,站起身來,她的個子到他肩膀,他們之間相差半米。不知為什麼,她看到他,心就慢慢地慢慢地從水面上沉下去,也許篤定了,安穩了,她嘴角牽出一個安靜的笑容。他們在亭北路漫無目的地走着,他說,來K城有點生意上的事,辦完了事,便來看看她,其實,只是託詞。他們都為自己的急切有所不安,都怕自己一下子跌進去,而沒有退路,所以難免地生了一些淡漠。忽冷忽熱,患得患失,進一步,退兩步。近情心怯,便是如此罷。想表明自己,卻又害怕得不到期望的反應。他輕咳了兩聲,讚美起她的新髮型,她略略低下頭,右手撫弄着捲曲的發尾。然後,她覺得這個姿勢是矯情的,急忙放下,插在口袋裏。路上行人依然稀少,他在一家小店門口停下了,轉頭對她說,我們放煙花吧。他買了兩支細細小小的煙花,一支交給她,一支自己拿着,點燃后,兩人就拿在手裏,一邊走,一邊看着點點碎碎的光芒,一朵朵地往下掉,細微的劈哩啪啦聲里,暮呈快樂起來,快樂起來,她笑了,直到煙火散盡,仍捨不得丟掉手裏的殘枝。她不捨得了,分明是這樣,不捨得易州走。那晚,他們還是睡在一起,在K城最好的酒店,本來她是要走的,要走的,她從踏進電梯就這麼決定,她想,不能太快,太快了,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很廉價。他的房間在七樓,由於是新年的關係,酒店生意清淡,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別的客人,整幢樓空空的,除了他們,似乎再沒有人了,連服務員都沒有。他沒有立刻開燈,轉身輕擁她,很輕很輕地擁着,這樣淺淺淡淡的擁抱,讓她無從拒絕。溫暖得就像一床鴨絨被,她在昏暗中笑起來,頭抵在他懷中。他伸出手,轉了一下牆上的某個按鈕,柔軟的音樂便緩緩地流了一室,空氣里開始無數玫瑰,讓人一下子跌進這個迷人氛圍里。他微微低下頭,唇在她臉頰細細流連,她貪戀這樣溫柔的吻,全身一寸寸軟,一寸寸暖,一寸寸失了控,她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所以失去了抵抗的力量。無來由地想起那句,從此後,你是我的故鄉。她莫名地惆悵起來,為自己找到了故鄉而歡喜,但更多的卻是傷感。他喚她,裘裘,裘裘。然後,她頭一偏,淚水落下來,他按了下遙控,電視屏幕隨即亮了,她翻過身,閉上眼,淚水還是不依不饒地淌在枕上。裘裘,裘裘,耳邊隱隱約約響起了張耀明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她聽見自己心裏走過一聲幽嘆,然後,死心了。她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2002年夏,她去過廣州,當蘭庄說起時,她不動聲色。她去廈門出差,事情辦得很順利,辦完后,正好是周五,她有兩天假期,她坐在海邊,吸完了整盒煙,然後坐上了去廣州的空調卧鋪大巴。她睡在狹窄的床上,周圍的乘客或假寐,或興緻勃勃地看着大巴上的VCD,是一部很爛的港片,爛到暮呈睡意全無,一心盼着它早早結束。大巴里的空氣越來越悶,暮呈忍了忍,抬起上身,喝了幾口水,她再度躺下來,臉朝向黑烏烏的車窗,模模糊糊地看到樹木,房子,還有大片大片的黑暗。同事說,坐這種通宵大巴是危險的,報紙上經常有這樣駭人聽聞的事件,比如半途有人設放了路障,車子不得不停下來,然後,便有一夥匪人用力拍打車門,接下來的情節便可想而知。同事見嚇不倒暮呈,就自己坐了下午的航班,先回上海了。凌晨,車子到了廣州,天上還有點點星辰,暮呈拎着行李出了站,上了輛出租,疲倦地說,帶我去家環境好一點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