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6)
她依然懷念周建峰,她懷念他帶給她的激情與快樂,雖然那些太大的快樂最終摧毀了彼此的生活。但正因為犧牲太大,所以一想起來,胸腔里還有撕裂般的疼。若干年過去了,她已完全記不起周建峰的臉了,關於他這個人的外形,她完全記不起,她僅能記起的是他溫柔的十指,怎樣流連過她的身體。董玲永遠不會知道,那次未能完成的**,是周建峰這一生的最後一次,更準確的說法是半次。他受了巨大的驚嚇,從此再不能勃起,他的妻子很快忍受不了活寡的孤獨,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和一個來村裡磨剪刀的男人遠走高飛了。她沒忘記帶走家裏的現金,和結婚時他買的戒指,項鏈,以及一包常穿的衣服。所以說,她的私奔並非出於某一時刻的浪漫心情,而是蓄謀已久的一項計劃。她早就想好了,這些她是要帶走的。她尚須選擇的,只是跟哪個異鄉人走。那個磨剪刀的男人皮膚黝黑,雙臂有力,他分腿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微微俯下身,按着同一種頻率,有力地,有力地,有力地。女人很快就對這個反覆的動作,深深地着了迷。她殷勤地遞毛巾,遞水,低聲喚他大哥,眼睛裏閃動着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妻子失蹤后的第一個晚上,周建峰買了瓶白酒,想要醉一場。他覺得一股神秘的不可抗的邪惡力量已經摧毀了他的生活,將他本來擁有的一件件剝奪掉,前途,理想,體面,所有的,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被淹沒了,一切都從那曲慢三開始。他追根溯源,覺得自己有足夠理由痛恨那個貌似端莊實則淫蕩的女人。他沾了她的身,就失去了自己。她隨丈夫去了K城,一切重頭來過,而自己,被流放到這個落後而貧窮的小鄉村,妄想要一點慰藉,最後,卻連基本的尊嚴都失去了。他藉著酒意,乾乾地嚎哭,面前有一輪彎月,冷冷地灑了一地,將他的臉照得慘白慘白,夜風席捲了他。暮呈回K城的第二天上午,接到了宋易州的電話,他問她起床了沒有,這是很曖昧的一句問話,需要熟悉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問。但宋易州問了,她也答了,她明明可以說已經起了,然後扯遠話題,但她聲音慵懶地說,沒呢,不想起來。一句對白,就試探了對方,也表明了自己。電話掛斷後,暮呈將臉埋在棉被裏,她臉上浮現出久違的歡喜,真的,久違了,她想,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歡喜過了。大年初二,街上的店鋪大多關着,只有零星的幾家閑閑地開着。暮呈穿着灰色長大衣,在冷清的K城,慢慢走着,地上都是紅色碎紙屑,空氣里滿是硫磺的味道。經過一家裝有旋轉門的髮型屋時,她停下來,想改變髮型的念頭忽然清晰。穿着大紅旗袍的迎賓小姐面帶微笑地朝她微微鞠躬,領她落座,一個眼睛明亮,說話不多的髮型師從鏡中打量她,然後姿勢嫻熟地打理她留了多年的長發,他有一雙溫柔靈巧的手。暮呈想起《美麗人生》中的木村拓載,騎着摩托車飛馳如風,從來不穿西裝打領帶,笑起來有些羞澀,他的夢想是和心愛的女人去海邊開一間髮型屋。人人都應該遇上這樣一位髮型師,知曉你潛藏的美,明白你的優缺,能準確判斷出你所適合的髮型,讓你煥然一新。暮呈燙了一頭迷亂的法國燙,走出了那家髮型屋,四點多的時候,接到了宋易州的電話,他問,你在哪兒?她看了看周圍,郵政大樓旁邊的小公園門口。然後,她坐在路邊長長的石椅上,告訴宋易州,我把頭髮燙了。好看么,他笑着問。好看,她也笑。這樣的對白,應該換過來才對。那麼讓我看看,他說。那你過來,她說。說這句話的時候,分明覺得已然在**,她微眯着眼睛,在斜斜的寒風裏,與宋易州說話。她覺得他們有很多話要說,她急於了解他,靠近他,急於證實他們之間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