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1)

煉獄(1)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故宮、老城、狹窄街道上華麗的牌坊,這吻合了我想像中的故國舊貌,所謂傳統。街上行人如蟻,一律青、灰衣衫,與黃瓦紅牆不屬於同一個時代。教育部歸國留學生接待處設在西單舊刑部街,我辦完報到手續住下后,第一件事是到東安市場買一套藍布制服,換下西裝革履,才可自在地進入人群。接待處的工作主要是聯繫分配留學生的工作崗位,等待分配期間安排政治學習及政治報告。各行各業的留學生大都與其本專業系統有聯繫,有的很快就被聘走了,甚至幾處搶。也有沒處要的,等久了的便分配到革命大學學習,學習一年政治再看。我是打算回杭州母校,劉開渠老師在當院長,已有人開始為我與他聯繫,妻也曾表示她願定居杭州,風光氣候均宜人。離巴黎時,有人托我帶點東西給滑田友,我找到大雅寶衚衕中央美術學院的宿舍滑田友家。不意在院中遇見杭州老同學董希文,他顯得十分熱情,邀我到他家小敘,問及巴黎藝壇種種情況,最後提出想到我招待所看我的作品,我很歡迎。好像只隔一二天他真的去了舊刑部街,我出示手頭的一捆油畫人體,他一幅幅看得很仔細,說想借幾幅帶回去細看后再送回,當然可以,就由他挑選了帶走。大約過了一星期或十來天,他將畫送回,並說中央美術學院已決定聘我任教,叫我留在北京,不必回杭州去。當時徐悲鴻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徐一味主張寫實,與林風眠兼容甚至偏愛西方現代藝術的觀點水火不容,故杭州的學生也與徐系的學生觀點相背。因之我對董希文說,徐悲鴻怎能容納我的觀點與作風,董答:老實告訴你,徐先生有政治地位,沒有政治質量,今天是黨掌握方針和政策,不再是個人當權獨攬。董希文一向慎重嚴謹,他借我的畫其實是拿到黨委通過決定聘請后才送回的,用心良苦,我就這樣進入了中央美術學院。一經決定留京不返杭州,我立即動身回故鄉接碧琴和可雨。我們三人帶了簡陋的行李坐小船到楝樹港趕汽輪去無錫。小船從老家前的埠頭起行,父母弟妹們送到船邊,是遠行,是久別,除了小可雨興奮,人人感到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在無錫搭上火車,是夜晚,可雨問,車上有床睡覺嗎?我們買的是硬座,幸有一節母子車廂,照顧了碧琴和可雨,可雨美美地睡覺了。碧琴自三年前到我老家后,這是第一回坐火車,也是生平第一回過長江北上,過長江要輪渡,極費時費事。中央美術學院的宿舍很緊張,一時無空房,我們先租魏家衚衕一家四合院的兩小間南房,無陽光。購買一張夠三人睡的大床、煤球爐、水缸、桌、凳……碧琴買菜做飯都帶着可雨,我覺得她比子君辛苦。土改形勢愈來愈烈,父親來信訴苦,他最擔心的是幾個妹妹漸成大姑娘了,困在村裡怎麼辦,要我設法。我和碧琴商量,先將大妹妹蕖芳接來北京,再慢慢尋找出路。蕖芳同住在我們的小屋裏,可能是借房東家的舊木板架成床,用布簾遮掩,便是她的卧室了。我們正打聽任何工廠有否招考練習生之類的廣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開始徵兵了。參軍是美好而光榮的出路,在農村,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對此無緣。我與美院人事處商量,他們很照顧,用學院推薦的名義蕖芳居然參上了軍,而且後來被分配學習軍醫,苦難中等待的妹妹終於遇到了生機,她於是走上將以醫為人民服務的人生。徐悲鴻雖不掌握獨聘教師的特權,但他對人處事仍不失解放前的規格,新教師來,他出面請客。董希文陪着我到東授祿街徐家赴宴。除必不可少的禮貌話外,徐先生和我沒有共同語言,雖然我們是宜興同鄉,彼此鄉音均較重。幸而徐先生請了另一位客人趙望雲,他們像是有事商討,這就緩解了董希文的尷尬。席間,菜肴很新鮮,女主人廖靜文指着清蒸魚介紹:這是松花江的白魚,剛送來的。此後,我很少見到徐院長,我到院只在自己的課室里與同學交流。我教的是一年級某班的素描,一年級一百多學生,是全院實力最強的重點班,學生中今日知名者如靳尚誼、詹建俊、朱乃正、聞立鵬、蔡亮、劉勃舒、邵晶坤、權正環、趙友萍、張德蒂、張守義等等,這一百多學生分成七個班,教師分別是董希文、艾中信、蔣兆和、李宗津、李斛、韋啟美和我。我覺得同學們作畫小處着眼,畫得碎,只描物之形,不識造型之體面與結構,尤其面對石膏像,無情無意,一味理性地“寫實”。我竭力賦予大刀闊斧,引發各人的敏感,鼓勵差異,甚至錯覺,這其實是將蘇弗爾皮的觀點咀嚼后再餵給孩子們。同學們覺得我講得新穎,可能還不甚理解,但也試着轉換觀察角度和表現方式。其中有的同學並不接受,明顯的如蔡亮,當我要去參觀土改,派董希文來代課時,蔡亮特別高興。同學們認為蔡亮是這班最出色的尖子,但我覺得他的作業缺乏靈氣,倒表揚汪志傑感覺好,後來我被戴上天才教育的帽子。一位劉姓同學畫得好,他卻要參軍,我很惋惜,勸他不去。荒謬,這樣的教師早晚該被趕出課堂。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我負丹青――畫壇泰斗吳冠中自傳(精彩選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我負丹青――畫壇泰斗吳冠中自傳(精彩選載)
上一章下一章

煉獄(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