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
馬賽曲號去東京,抵香港,我們登陸,住九龍。應邀訪李流丹家,他出示他的木刻作品,印象不錯,他表現了人民的苦難。在飯店吃到了炒菠菜,味美,在巴黎無炒疏菜,只有生菜或菜泥。北上,先到廣州,無親切感,因聽不懂廣東話,如初到外國,反不如在巴黎自由。乘火車去北京報到,路經無錫,下車,宿店。店主見我持護照,西裝革履,是外國來的,稍稍問要不要姑娘,我搖頭,他加一句:有好的。翌晨搭去宜興的輪船,船經家鄉碼頭楝樹港,下船,走回家只一華里,這是我少年時代頻頻往返的老路,路邊的樹、草和稻,若是有情當相抱。父親和妻竟沒有來接,別人似乎也不相識,我默默回家。途中見小田埂上遠處一矮小老人,夾兩把雨傘前來,那確是我父親。他說昨天碧琴抱着可雨也來接過,今天小雨未來,無電話,他們只知就這幾天到家,但不知確期,今天聽到輪船叫(鳴汽笛)才又趕來接接試試,他有點遺憾昨天碧琴和可雨沒有接到我。轉眼抵家,妻抱着三歲的可雨被弟妹們圍着,都站在門前打穀場上冒着微雨等待遠行人的歸來。首先他們讓可雨給我抱,沒有見過面的孩子,他不怕生,高高興興投入我懷中。因平時他們經常訓練他:爸爸呢?法不(法國)。我的歸來對老父、老母、妻及全家都是極大的喜事,但我感覺到父母們心底有黑洞。是夏天,妻穿着薄薄的衣褲,同一般農村少婦彷彿,但她樸實中不失自己的品位,委屈了她三年,她還是她,她不怨這三年有多苦,似乎站在流水中並未被打濕衣衫。紙包不住火,家裏雖不對我說,原來土改降臨,我們家被劃為地主。十畝之家算地主?有說是父親當過吳氏宗祠的會計,吳氏宗祠田多,但又不是我家的。我完全不了解地主、富農、貧農等等的界別及後果,只知家裏糧食已不夠吃,我想將帶回的不多美元先買糧食,父親連連搖手:千萬買不得!夜晚,我和妻相敘,她平靜地談解放前後的情況,她因難產而到常州醫院全身麻醉用產鉗的驚險,家裏經濟的艱難,父母的可憐,土改的嚴峻……我們相抱而哭,我暫未談塞納河之溺及返國與否的矛盾。她倒說父親主張我暫不回來,我不禁問:“那你呢?”“一切隨你。”我只住了幾天,便匆匆赴京,報到要緊,估計到了北京將可感受到在巴黎時聽到進步派宣揚的新中國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