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2)
我從巴黎帶回三鐵箱畫冊,每次上課給同學們看一二本,他們興奮極了,難得看到這麼印刷精美的名畫。結合名作,我講解繪畫的多樣性,尤其重要的是古今觀念的轉變,擴大他們的眼界。令我驚訝的是,他們從未聽說過波底淺利、郁脫利羅和馬迪里尼等名家。有同學提出,有列賓的畫冊嗎?沒有,不僅沒有,我也未聽說過列賓之名。課後我問董希文,列賓是誰,董說這是俄羅斯十九世紀大畫家,是今日國內最推崇的大師。我回家翻法文美術史,翻到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是有列賓之名,但只短短几行文字介紹。幾個月後,我在王府井外文書店偶然碰見一份法文的《法蘭西文藝報》,這報我在巴黎時常看,必看的。雖是過期報紙,我也買了,好了解巴黎藝壇近況。打開報紙,頭版頭條,整版圖文介紹列賓,作者是進步詩人阿拉貢(Aragon)。我迫不及待在書店門口便先粗略瀏覽,開頭第一句:提起列賓,我們法國畫家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原來法國畫家和我一樣孤陋寡聞。我被編入高校教師土改參觀團,團長是南開大學歷史系主任鄭天挺,團員有清華大學土木系主任張維、北大歷史系楊人鞭教授、美術學院王式廓、馮法祀及我等等,地點是湖南一帶。我讀過孫中山的民權主義,了解他主張平均地權,及耕者有其田,但沒有讀過馬列主義,不了解階級鬥爭的實質內涵。這回在土改中才知道地主、富農、貧農的界別,怎樣劃分階級。看到各種鬥地主的場面,被剝削的農民氣憤時不免動手打地主,政策上不許打,打了,這叫“偏差”,“偏差”和“照顧”是我經常聽到的新名詞。地主和地主不一樣,有的殘暴,有的看來善良,甚至可憐相,但剝削是他們的共性,而他們往往並不認識自己是剝削者。他們還有另一個共性:吝嗇。有一家地主將銀子鑄成一大個整塊,藏在地窖里,每有銀子便都燒熔了澆進去,子孫也不易偷竊花費,巴爾扎克筆下葛朗台家也沒有這麼大塊的不動產吧。剝削制將被消滅,愚昧與落後可厭,物不盡其用,阻止了社會發展。西方資產階級利用一切物力創造新事物,中國的地主階級使社會倒退。分到了田的農民歡天喜地,接着動員參軍,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成分好的農民,分到了地的農民,這些紅光滿面的青年農民戴着大紅花氣昂昂地去保家衛國了,保衛真正是屬於自己的家園。參觀了大風大浪的社會改革,是教育我們這些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認識當前的形勢,便於自己的工作配合國家前進的方向,王式廓就在這次土改返京后,創作了反映土改鬥爭場面的《血衣》。返國途中,我在船上經常考慮創作題材。我構思過一幅《渡船》,渡船上集中了老鄉們:白髮老伯、缺牙大嬸、黃毛丫頭、豬、雞、菜筐、扁擔縱橫,苦難擠着苦難,同舟共濟,都是我的父老鄉親,被早晨的陽光照射着,他們在笑。或者風雨黃昏,幾把黃布雨傘遮不住畏縮的人們。我從幼年到少年、青年,外出和回家,必經這渡船,這渡船美,這美是立體的,它積澱了幾代人的肖像和背影。另一幅《送葬》,祠堂的大白牆前一群白衣人送葬,白衣白牆間凸出一口黑棺材,代代苦難,永遠的苦難凝固在這黑色的棺材上,棺材中。還有幾幅,但參觀土改后,看了今天的農村現狀,政治鬥爭的火熱,這些構思中的作品便不能誕生,成為死胎,胎死腹中的母親永遠感到難言的沉痛。在北京街頭遇到一位北方農民,一身靛藍衣服,形象特別好,入畫,便出錢請到我家。其時我已搬入美院大雅寶衚衕宿舍,我將最大的一間開了天窗,作畫室,但夏天日晒熱得不得了,妻忍着,未吐怨言。我將這位北方老鄉畫在南方農家小屋裏,給他戴上大紅花,一個孩子伏在他身上,題目是《爸爸的胸花》,這是看到土改后農村參軍的啟示吧。但我的畫反應不好,被認為是形式主義的,改來改去都不行。後來又試畫別的題材,總說是醜化了工農兵,如果蘇弗爾皮老師看到這些畫,他大概會說:哼,漂亮呵!我夾在東西方中找不到路,與領導及群眾隔着河,找不到橋,連獨木小橋也沒有。妻懷了第二個孩子,我們到處找打胎的,有人介紹有個日本醫生肯做,找到他的診所,已被封門了。當妻躺在床上鬧陣痛時,我正在畫布前拼搏,沒有放下畫筆到床前安慰她,我無法掩飾自己的自私。然而,畫仍遭排斥。逼上梁山,改行作風景畫的念頭開始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