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流行人來瘋(2)
想起窗外孩子氣的爭論,倒也覺得“罵魯迅的狂人”,頂多是意氣用事罷了。年輕人的叛逆行為,或許應該加以理解;而那些變着法兒想為漢奸正名者,才真正令人齒冷。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不該顛倒的顛倒,恕我說句不敬的話,就怕有為鬼作倀之嫌了。但願,也是屬於一種人來瘋的表演行為。二人來瘋,是病,又不是病,你說它是病,就是病,你說它不是病,也就不是病,因為人來瘋死不了人。但人來瘋現在愈來愈成人化,一些老爺兒們,老娘兒們,還是有頭有臉的,也人來瘋。而且有癮。其實,那是兒童成長期間才有的心理失控現象。一位醫生朋友對我講,人來瘋,屬於醫學上定名為“兒童多動綜合症(MBD)”的一種癥狀。多動症,通常發生在三歲到六七歲的兒童身上,主要表現為病兒活動過多,不能休止,甚至不擇時間、場合,跳蹦鬧亂,總處於躁動不寧、心神激奮的狀態之中。100%的病兒,注意力很難集中15分鐘以上,情緒起伏不定,行為鮮能自律。因此,所作所為,事前既不加思考,更不顧後果,具有很大的衝動性。由於不能自控,加之精神亢奮,所以,在群體中往往不能依秩序活動。“需要治療嗎?”我請教醫生。“如果僅僅是人來瘋的話,倒也用不着,長大以後,不藥而癒,這種現象就自行消失了。”我們稱之為人來瘋的孩子,就是當家裏來了客人以後,環境有所改變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情不自禁的,超過一般活潑、活躍程度,近乎張狂的興奮狀態。譬如,跑來作個鬼臉啊,在門外發出怪聲啊,亂跳亂蹦故意撞倒什麼啊,跟頭把式做出各式可笑動作啊,這種神經質的表演,其實,目的只有一個,是要引起來客對他的注意,使屋子裏的人意識到他的存在。而成年人的人來瘋現象,則是社會公共關係日趨表面化、競爭化、商品化的結果,尤其對一些表現欲強的人士,即或上了年紀,七老八十,到了人多的場合,有時,也很人來瘋的,捏捏小姑娘的臉蛋啦,說些語驚四座的瘋話啦,在飯桌上點着牌子要酒啦,告別時死死扳住小姐的手不放啦……也是很想引起在場人士對他注意的。這也是古已有之的。最近,讀《且介亭雜文》(對不起,恐怕要讓先進們訕笑了,還在看這些“早已是個過去的話題”的魯迅作品),其中有一篇記他買了一部**《小學大全》的文章,講了一個清代人來瘋的故事,挺有意思。故事的主人公叫尹嘉銓,是位道學先生,講《朱子集注》,極負盛名,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當於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長官,熬到這個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這樣:沒有錢的時候,物質**特彆強烈;有了錢以後,權力**就會上升;而在官癮、錢癮都滿足以後,求名的**就會濃厚得可怕。沒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熱,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與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舉世聞名。按說,一個人當上了皇帝,譬如楊廣,應該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滿足吧?不,他對大臣楊素說,我的駢體文,四六句,也是滿朝第一,當仁不讓的。由此看來,名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的。小孩子人來瘋,希望大人注意他,恐怕是初級階段的求名。所以,成年人的人來瘋,或顛三倒四,裝瘋賣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調;或怪叫兩聲,仰天大吼;或故作謬論,語出驚人;都是為了求名,自己炒作自己,而企圖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是一點也不必大驚小怪的,至少在文壇,大家早就司空見慣的了。尹嘉銓已經離休回到老家河北博野,作一名體面的鄉紳了。論理,享他老太爺的清福吧!不,他不大甘於寂寞,因為“名”這個東西,如同海洛英,染上了就沒救,一生一世也擺脫不了,乃至死了以後,墓志銘怎麼寫,都是要斟酌再三的。所以,尹老先生想出來向乾隆為他父親請謚,就是名欲才弄得不安分起來的。時下,我們看到,作品是放在頭條,還是放在二條,是得正式獎,還是提名獎;評級為一級二級,還是一級半,或二點五級;在悼詞裏,是“堅強的”,還是“堅定的”,是“久經考驗的”,還是“忠誠的”;一個個都會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地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的。看來,這是“名”之酷愛者的古今同好了。魯迅先生寫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經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謂‘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罷,雖然欲得的乃是‘名’,也還是一樣的招了禍。”“戒之在得”,說來容易,做到卻難。近年來,文壇上有那麼幾個人,說寫得不那麼太壞,可以,但絕說不上寫得很好。能力有大小,才華有高低,這本也無礙,誰也沒規定凡寫,必傳世,必不朽,方算。但這些人常常“功夫在詩外”,非要在書齋外面奔走競逐,非要跑到腳後跟不落地,謀一個什麼頭銜。好像有了這頂桂冠,立刻那作品像鍍了層金似的,就能洛陽紙貴了。其實,作家水準如何,學養怎樣,能吃幾碗乾飯,是個什麼量級,一天看不清楚,兩天弄不明白,天長日久,總也**不離十地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