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流行人來瘋(3)
即使封為作家之王,作家之帝,又如何,能改變他們原來說不定是草包的實質嘛?牆上蘆葦,山間竹筍,**早就嘲笑過的,但笑者自笑,撈者照撈,他們偏要頂這尊桂冠,贏這份虛名。有時也不禁替他們設想,深夜捫心,會不生出“所為何來”的感嘆嗎?但這等人,永遠感覺良好,或者永遠感覺麻木,用熱水燙燙那腫脹的腳後跟,第二天繼續追名逐利,絕不嫌累的。由此也可資證尹嘉銓為名所誘,為名所驅,竟敢做出令乾隆爺都大為光火的事,也就不奇怪了。公元1781年4月,乾隆西巡五台山回蹕保定,在籍休致的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人來瘋了。當然,這樣的接駕盛典,他這個侍候過乾隆的大臣,怎麼能缺席呢?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北眺望,會不會從大路上飛來一匹快馬,奉聖旨,傳召老臣尹嘉銓入覲。他後來才明白,保定府、直隸省的現任官員,才不願意他老人家出現,而分去一份聖眷皇恩呢。這也是所有冀圖固寵的臣下,希望皇帝的眼睛只看到他一個人的自私心理。這位道學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來,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人來瘋,是一種容易成癮的病。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作家也上了報紙的娛樂新聞版,在報屁股上,男女文人與歌星、影星擠在一起,頻頻出鏡,常常亮相,成為大眾傳媒的主角,就是因為癮在驅動着。有的作家,天下何人不識君,已經相當知名了,還嫌不足,還要與黨羽們,三日一新聞,五日一消息地炒作。因為,人來瘋成癮之後,最怕偃旗息鼓,最怕鴉雀無聲。如果說,作家怕傳媒冷淡,那麼乾隆爺到了離博野幾十公里的保定,竟不召見尹嘉銓,他為之痛苦欲絕,再正常不過了。博野在蠡縣、安國之間,離保定府,要是開桑塔納,也就幾十分鐘的路程,照老先生退下來的三品官,享受二品的離休待遇,肯定地方政府會給這位京官,配官轎或馬車的。要不,他自己去一趟,盡一分老臣護駕之心,人家不會用亂棍將他打將出來;要不,他就現實主義,死心塌地在家待着,只當沒有發生這回事,也就人來瘋不了。四月份,雨前毛尖也該上市了,泡杯新茶,與夫人、小妾調**,也是怪不錯的養生之道。可他做不到,癮燒得他坐立不安。那就去罷,步行到保定,朝發也就夕至了呀!但道學先生,自然難免知識分子那種又自尊,又自卑,既想吃,又怕燙,進一步,退兩步,前怕狼,后怕虎的兩面性。去罷,怕人家把他這過氣的官僚,不放在眼裏,主席台,上不去,貴賓席,沒位置,只能跪得遠遠的,用望遠鏡才能看到聖上;不去罷,這就意味着他真成了在野之人,林下之民,拉架的黃瓜,基本上的無名之輩了,這絕對是他受不了的。名,是原動力,人來瘋,是外在形態。名,不得,人來瘋,不成,尹嘉銓那把老骨頭,一夜在炕上折餅。醫生說,多動症者具有很大的衝動性,通常事前不加思考,至於後果根本想也不想的。尹嘉銓終於靈機一動,想出了為他老爹尹會一添光加彩的主意,一是請謚,二是從祀,皇上恩准下來,孝子當上了,風頭也出盡了。想到這裏,他高興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讓下人趕緊為大少爺備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呈上這份兩全其美的奏摺。誰知好夢破滅,招致殺身之禍,押赴刑場,也就是如今的宣外菜市口,才後悔這一回的人來瘋,玩得太過分了。成年人的人來瘋,就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沒頭腦了,得看場合,看地點,看對象。有一次文學聚會,一位前輩對一位穿着無袖衫的女作家,作出關切的樣子:“這屋裏空調開得太大,你不會感到涼嗎?”一面伸出老手,撫摸那隻半老徐娘的豐腴臂膀,一面做出很心疼的樣子:“哦,都凍得冰涼冰涼的了!”這顯然不夠莊重的舉止,也只有他倚老賣老的人來瘋做得出。不過,要是這一隻胳臂,長在乾隆皇帝的哪位寵妃或者公主身上,這位前輩若也是16世紀的一位文人,敢這樣放肆么?借給他老人家膽子,也不會冒失行事的。“天子呼來不上船”,是李白的人來瘋;“吹縐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是馮延巳的人來瘋。這兩位敢於跟皇帝逗逗悶子,都是有先決條件的,是吃准了皇帝在那一刻心情不壞,胃口很好,血壓正常,精神不錯。問題在於尹嘉銓退居鄉閭,已是閑雲野鶴,肯定信息閉塞,孤陋寡聞。他不可能安裝一個鍋,接受衛星電視,了解北京紫禁城的政治動向。而學問太大太多的人,也有其弊病,就是容易囿於己見,自成一尊,視他說為異端,拒絕接受外界新鮮事物,陷入自我封閉的心獄之中,這就會非常的自以為是了。所以,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當回事——乾隆在第五次南巡前,已經處理了已故江蘇東台舉人徐述夔的詩獄,這是一件很大的案子,涉及了許多人,還有很重要的高層人士。他在北京還有公館,能看到邸報,也會有人通風報信,但他忙於討小老婆,竟疏忽了。凡文字獄,都是先有小人舉報,然後才有皇帝震怒,下令嚴辦,然後才有殺一儆百,人頭落地,這次也不例外。在徐述夔的《一柱樓詩》集中,發現了“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的犯禁詩句,以其影射譏刺,於是,將徐述夔及其子述祖,從棺材裏拖出來戮屍,將其孫食田論斬砍頭;失察的江蘇布政使陶易,列名校對之徐首發等俱押往斬監候,用現代的話說,也就是死緩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