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才子多嬌縱”(2)
消息傳到“雞塒豕圈,接跡庭戶,蕭閑詠歌,俯仰自得”的湯顯祖那兒,這位“窮老蹭蹬”的義仍先生,也目瞪口呆,搖頭不迭。儘管自慚弗如,但也不能不長嘆一聲,閣下,您可真能鬧啊!雖然屠、湯二位,同為進士出身,同放外省知縣,同升禮部主事,同被逐出國家機器;但無論為人,無論行事,斂約自重,清高自守的湯顯祖,和恣情放縱,狂誕任性的屠長卿相比較,同命不同途,有着很不相同的處世態度和人生哲學。那幾天裏,烏石山下,鄰霄台上,唱和的文人學士,相好的名媛秀婦,助興的僧道俠隱,幫襯的美娼俊童,如眾星捧月似的圍着這位大哥大,高談闊論,吟詩作畫,聽曲飲酒,看戲論文,引吭高嘯,踏青放歌,騎射蹴撲,淺酌低唱,足足那麼一折騰,竟成為文壇另類的一次嘉年華盛會。弄得四鄰不安,上下驚動,官府警懼,州縣戒備,連遠在江西臨川的湯顯祖,也終於琢磨不透,他的朋友所為何來了。但是要能鑽進屠隆的內心世界,也許就不忍苛責了。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再有一千天,三年以後就嗚呼哀哉,但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患的在明朝絕對是百分百的不治之症,正一天比一天地促使他更接近死神。因此,愛搶鏡頭,愛出風頭,愛搞聲勢,愛鬧名堂的屠長卿,需要這種精神上的鴉片,給他以強刺激。一般來說,凡熱烈的掌聲,捧場的詞語,諂媚的笑臉,悅耳的馬屁,對需要者而言,會起到偉哥或者搖頭丸的興奮作用。所以,他舉辦這次“無遮大會”,肯定是預感到苦日無多,利用自己尚有力氣,猶有資本的有限日子裏,作一次告別儀式;肯定是趁活着還有口氣,先給自己開追悼會,省得死後聽不到諛墓之詞而遺憾的一次綵排。這份良苦的用心,是作為純文人的湯顯祖,對於既是文人,更是文學活動家的屠長卿,不夠充分理解的地方了。湯應該明白,一個窮其一生都在不停折騰地“鬧”,一旦自己偃旗息鼓,周圍鴉雀無聲,豈不比死還難過?“戲寄十絕”的這個“戲”字,說明湯對屠的病情,沒有太當回事。“秀才人情半張紙”,很大程度上是文人酬應的雅舉了。然而,屠病得實在不輕,其兇險程度是湯所料想不到的。就在這年稍後一些日子,噩耗傳來,沉痾不治的他的好友,終於在苦楚與骯髒的惡疾中死去。二我將屠隆也算為非正常死亡的中國文人,因為,他是自己找死。湯顯祖的詩,題為《長卿苦情寄之瘍,筋骨段壞,號痛不可忍。教令闔舍念觀世音稍定,戲寄十絕》。所謂“情寄之瘍”,即為當時“梅毒”的雅稱。你把感情寄託到婊子身上,婊子也就將梅毒螺旋體轉移到你身上。這位死於性病的才子,其出格的風流水平,你說,能不令人刮目相看嗎?古往今來,中國有無數文人,但患梅毒而身亡者,他是獨一份。在現代醫學中,梅毒學名為“由蒼白密螺旋體引起的系統疾病”,即“syphilis”。屠的梅毒已經到了發作的第三期,在今天的醫療條件下,也許還有救,但在明代,只好束手無策,由他劇烈疼痛,共劑失調,從面部器官壞死糜爛起,一直到耗盡這盞燈油為止。風流罪之可怕,莫過於此。據西方醫學史,梅毒系哥倫布由新大陸歸回后,文獻才有病例記載。但也有人認為,公元1500年以前,許多歐洲的“麻風”病例,從其接觸傳染,性傳播,遺傳,汞製劑有效的性質看,實際上也就是梅毒。中國人舊稱這種性病為“楊梅大瘡”,“楊”,恐系“洋”字的訛傳,估計也是外來的傳染病。明代中後期,是個淫風甚熾的年代。據明謝肇膌《五雜俎》:“今之娼妓佈滿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它窮州僻邑,在在有之,終日倚門獻笑,賣淫為活,生計至此,亦可憐矣。兩京教坊,官收其稅,謂之脂粉錢。隸郡縣者則為樂戶,聽使令而已。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國初猶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縉紳家居者不論也。故雖絕跡公庭,而常充禼里。又有不隸於官,家居而賣奸者,謂之土妓,俗謂之私窠子,蓋不勝數矣。”只要有賣淫為生的娼妓,只要有進行**易的行業和場合,性病傳染,必定要成為社會公害。在俄國作家庫普林小說《亞瑪街》中,我們看到沙俄當局對妓女和妓院,有定期的衛生檢查。雖然,很大程度上是做做樣子的。但至少在18世紀以後的西方,即或是走過場,還是想要控制性病蔓延的。但在中國,甚至到了清代,到了民國,從鴛鴦蝴蝶,狹邪淫穢的小說作品中,看不到類似的杜絕性病傳播的措施。因此,湯顯祖這首“戲寄十絕”,從詩中略存調侃之意看,性病是當時社會的常見病。屠隆害了梅毒,不過和傷風感冒一樣,湯既未感驚訝,也不認為奇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病。估計15世紀的明代,性病的普遍發生率,是那個**社會的必然現象。詎知屠長卿風流出格,性生活過於糜爛,以致最後不治,首開中國文人性病死亡記錄。作《拍案驚奇》的凌初曾經對15、16世紀的中國人的心理狀態,作過這樣的表述:“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其實,民風的淫佚,是在帝王、臣宰、整個國家機器中的大小官僚帶動下,再加之商人性消費的勃興,與文人自命風流的推波助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才形成這種全民參與的世紀末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