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兵:大家樂

洛兵:大家樂

洛兵一九九八年底,我一遇到網絡,就認為它是我見過的最迷人的東西。我到新浪的體育沙龍亂轉,有個ID叫“打傘和尚”,文章鋒芒陡峭,一針見血,深得我心。我就用我的歌名註冊了個“心有些亂”去跟帖:老兄,佩服之至!交個朋友吧。我等了好幾天,看到他的帖就跟,但他不理我。我越發敬佩,心想,此人傲然來去,無影無蹤,真是神人啊。我不寫歌,不幹活了。我迷上了聊天。我隱居在亞北某個公寓,常常一個月一個月地不出門,電話點餐,除了吃飯上廁所,幾乎不動窩,每天都聊十幾個小時。我認識了一幫網友球隊的傢伙,跟他們暴吃暴喝,侃天說地,還把他們中的一個變成了我的老婆。有一次他們說,叫上“大家樂”吧。“‘大家樂’是誰?”“‘大家樂’都不知道?”他們很驚訝,就好像我不知道我自己叫什麼一樣,“那你知不知道白雪皚皚、王小山、打傘和尚……”“什麼什麼?”我一驚,“快把他弄來,我要見他。”那天我去得早,一進包間就見一個胖子大馬金刀悠然而坐。我們小心打量一番,帶着一種細微的謹慎套近乎。“大家樂”說,他原先寫過樂評,還寫過歌詞,但被別人貪污了,沒給錢。我說是誰幹的這缺德事,我去幫你追回。他說,已經忘了。我覺得這個人很瀟洒,但我見過的假瀟洒太多了,所以也不以為然。“大家樂”喝酒很豪爽。我們經常抓起一滿杯啤酒,一碰,就一口下去,兩個人都很乾脆,跟其他人很不同。“沒想到你在現實里也這麼瀟洒。”“大家樂”說。我發現他的酒量比我稍稍差一點兒,決定乘勝追擊,干翻再說。所以,“大家樂”就有了個控訴我的故事。“‘心亂’不像話,”“大家樂”氣哼哼地說,“第一次喝酒,我他媽喝高了,到了包間,他很好心地勸我去廁所,照顧我,等我一轉身,就聽見丫對別人說,快看快看,那傻逼高了吧,哈哈哈哈。”我第二次只好讓着他。我們每人先喝了五六瓶,去包間裏,又要了二十五罐“青啤”,說好了一人一罐幹個痛快。我是痛快了,一喝半罐一罐的,他卻只喝一小口。我就這麼高了,出門后滿天星斗,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着他鼻子痛罵了一場。“大家樂”十分有趣。跟他喝酒吃肉時,如果嘴皮子慢一點兒,就會被擠兌致死。“大家樂”字正腔圓,天花亂墜,東西南北,別人只有噤若寒蟬直冒大氣。有人不信邪,想要插嘴,那是白費功夫。我同情地看着他們剛要說話,就被“大家樂”極賦遠見的冷嘲熱諷打回去噎個半死。等他們回過神,“大家樂”已經完成了正反兩面甚至前後左右上下的各種打擊,徹徹底底擠兌夠了,然後休息。他們還要開口,就會被“大家樂”又一輪猛烈的攻勢噎住,他們只好喝酒。在這方面,“大家樂”也不怕。“大家樂”除了那次跟我玩了把陰的,其他時候都很有酒德,來者不拒,高了以後更是口若懸河,一往無前。“大家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可能因為他看書很多,典故隨處都是,夾雜着戰無不勝的大話西遊加王朔加王小波的套路,再加上一頭亮麗的漆黑捲髮,一雙波斯人般的怪眼一瞪,當場就把對手嚇得背過氣去。我老婆有個要好的女友從大連來北京,被“大家樂”照了一眼,回到飯店,一夜沒睡着,都是“大家樂”的午夜凶鈴。這樣的武功用來對付現實,是很好的,但用在寫作中,就不盡如此。“大家樂”以文字成名,網絡用氣象萬千的急功近利把他的文字打磨得宛如一片片璀璨的火星,耀武揚威,刺刀見紅。但我總覺得那是一些零散的,容易冷卻的鋼水,沒有經過千錘百鍊,鍛成精鋼。他真要好好寫,是可以寫好的,但是他不能。網上很多人也不能。“大家樂”其實明白這一點,他總說自己寫得太快了,但他只能這麼寫。他在剛剛成名的時候寫過《父親》這樣淳樸美極的文字,在干網工的時候發掘了很多新人,在干編輯的時候一天要寫很多專欄,這些都在消耗他、侵蝕他,把他的手寫壞。他猶如一輛從高處衝下深淵的馬車,滿載着悲天憫人的夢想,卻在任何一個盼望停下的關口無能為力,暗自傷感,終於自暴自棄。網絡漸漸影響了我的生活,變成一種毒品。我決定戒網。但幾個禮拜下來,根本戒不了。我只好遷怒於每次聚會都要喝高的酒和每天晚上都要幹掉三包的煙。“大家樂”聽說我要戒煙戒酒,很是驚訝,堅決不信。但是我做到了,我很快就徹底地戒掉了煙酒,也付出了很大代價——胖了二十斤。我的身體漸漸精神起來,早上起來,神清氣朗,一氣貫通。“大家樂”很不高興,我覺得他是出於嫉妒。他也很想戒,但是戒不了,所以只好擠兌我。我們還是經常聚會,我們認為網友聚會比平時的朋友聚會還要親熱,因為沒有利益相關和利害衝突,所以什麼都很純潔。吃完飯我們還是去唱歌,“大家樂”就端個杯子在我面前一邊唱牡丹頌一邊扭臀擺胯,想誘惑我。我當然不為所動。“大家樂”十分失望,便到處說我們第一次喝酒的事,把我說成了個陰險的惡棍。這也沒什麼,我早就過了被激將的年齡了。“大家樂”黔驢技窮,居然用了無恥的一招。他在某次聚餐時說,那個做FLASH的老蔣說了,一個老煙槍,如果連煙都能戒,那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事情嗎?可見千萬不能跟這種人交朋友。旁邊人一聽就大笑。我就鬱悶,不過,只是為了配合他演戲罷了。“大家樂”不知道,戒了煙,雖然胖了,但是身體強健了多少啊。戒了酒,我又少壞過多少事啊。我們的日子都被精心掩藏着,在我們認識之前,有過那麼多少不更事的秘密。“大家樂”突發奇想,要去廣州了。我問他是不是在北京待不慣了,他說不是,只是想換個環境。他走得很快,但並不突然,他好像對北京有些厭倦,而對遙遠的地方很嚮往。我們經常聯繫着,他在廣州花天酒地,讚美那裏的天氣、生活和朋友。世界盃預選賽來了。我們一邊快樂,一邊押寶。我跟“大家樂”打賭,說中國隊不能出線,他說肯定可以。他在報社工作,這方面的資訊比我豐富,顯然是要佔我的便宜,但我不怕,我對中國足球已經失去了信心。賭注很簡單:他輸了,就回北京來找我玩;我輸了,就得去廣州看他。我很快就輸了,但我輸得很高興,我打這個賭就是為了高興:贏了,雖然中國隊沒出線,也贏了彩頭;輸了,中國也能出線了,算是快樂一把。我準備把這種思路作為我今後打賭的指導思想。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了:中國隊出線跟不出線,好像沒什麼兩樣,甚至還要更差一點兒。本來以為世界盃是個好玩的事情,但是它太令我失望,它是我看過的世界盃里,最黑暗、最不要臉的一屆。等着兩年以後的歐洲杯和四年以後的德國世界盃吧,我對“大家樂”說。我沒有時間去廣州。我得幹活,堆積的工作漸漸顯出它們對我的仇恨。我沒日沒夜干,還是干不完。“大家樂”很體諒我,說不去就算了,我說不能算,我們打個別的賭,如果我輸了,我就去廣州兩次,如果你輸了,我們就扯平。“大家樂”同意了。我們於是打了一個很無聊的小賭,賭江湖的兩個網友是否可以好到五月底。“大家樂”說不行,我說可以。後來我勝了,這事才得以扯平。“大家樂”回過北京幾次。有次回來,叫我不要告訴別人。我正在書房寫小說,“大家樂”來了,我讓老婆招呼他看DVD,然後嚷嚷了一句:還有七百字!“大家樂”很壞,立刻傳出去了。於是天驕就寫了篇文章,說我一天要寫一萬字。這話一傳出去,很多人急了,說我粗製濫造,褻瀆文學。我知道網絡有些時候是天堂,有些時候是桃源,有些時候卻是廁所,應該也就見慣不驚。我在創作期內真是每天打一萬字草稿,但更多時候是休息,是充電,是思考。馬上就要出版的《新歡》,我足足改了九稿,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都嚇了一大跳,這可以說明我跟“大家樂”的創作方式迥異,也可以讓那些流言煙消雲散。我說過,“大家樂”將會在半年之內受不了廣州的浮華,回到北京來。但是我錯了,“大家樂”足足堅持了將近兩年,才從南方都市報辭職,回到北京。他回來的時候我很高興。他先去了趟湖南,據說是跟房地產公司合作,我一聽就沒譜。我還是想他迴文化圈。北京的氣候、環境、服務、生活都比不上廣州,卻更適合他,因為是文化中心。“大家樂”離開文化,就什麼也做不了。我們又開始了經常的網友聚會。“大家樂”還是和往常一樣,搶着買單,喝酒很豪爽。只不過我再也不會那樣喝酒了。我想起他在廣州,夜裏我們通QQ,他總是醉意朦朧,說喝到第四瓶了,叫我不要擔心。我的確有些擔心,他揚言每天要喝五瓶才能睡着。我也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喝。他在工作,他在做新聞,所以他很痛苦。我們都知道他為什麼痛苦,但我們僅僅能知道,卻不能說出來,也不能勸慰他。而在這種時刻,啤酒或許是比我們的監督更加有效、更加親切的東西。他回北京後有點兒想戒酒。他依然在痛苦,為一些很大的事,也為一些不是很大的事。比如他有一次告訴我,他曾經以為網友之間的友誼和情誼是世界上最純粹、最乾淨的東西,但是當某些事發生以後,他不這麼認為了。我說,這方面,我跟他的感覺完全一樣。但很多時候我們的觀點是相左的。比如,他覺得沈浩波十年後比海子優秀,我當然不幹,不僅僅因為我和海子是校友,有過交往,還因為我真的覺得海子更優秀。我們就到“清韻”去打賭,用了大半個版面打架,說當我們六十歲的時候,看沈浩波作為一個詩人,是否比海子更牛逼。賭注是:誰輸了,誰出錢,帶着對方的一家人去拉斯維加斯好好玩一個禮拜。很多人罵我們嘩眾取寵,當然也有看出門道的,認為我和“大家樂”正在用不同的方式揮霍自己的生命,打個遙遠的賭,也是為了互相監督,能平平安安活下去。有些時候,我跟他意見相差太遠,也免不了要打鬥。有一次忘了是為什麼爭吵,我真的急了,我說,你丫再來勁,就跟你丫斷絕關係。“大家樂”說:你不能這樣做。我突然之間有些感動,這是我在和其他人交往中不能體驗的。我愛我的家人,愛我的妻子,愛我的朋友,但那是心靈之外,或者說某種義務的愛,雖然發自內心,卻總有某些旁騖的嫌疑。我愛這個世界,愛世界上每個生命,這一點跟“大家樂”很相似,但我比較急,比較霸道,而他則是非常的善良、寬容,我只看過他跟一個人急,而我相信,那真是對方做錯了什麼。“就算我們的觀點不同,也不要影響哥們兒之間的情意。”“大家樂”說。事實上,現實總是用某種有力的手段遏制我們的一切,所以這句話雖然美麗,卻顯得有些脆弱。但“大家樂”能說這句話,這個行動,卻是強有力的。人這一輩子,為了什麼?折騰唄。有幾個哥們兒,心心相印,相互扶持,該是多好的生活啊。什麼主義,什麼派別,都放一邊去吧。“大家樂”有多方面的才能,比如,他的桌球是一絕。雖然沒有我的羽毛球那麼專業,但收拾一般人是駕輕就熟的。他還會下圍棋,雖然比較臭,但總比我這個一沾上抽象思維就完蛋的傢伙強。他還做過樂評人、書商,甚至我一直心嚮往之的“網工”。那些年頭,說起白網工,那可是鼎鼎大名的。當然,他最讓我服氣的是,他會玩彩票,他中過兩次“足彩”一等獎。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我們的眼前閃耀着燦爛的金光,紛紛把錢投給他,讓他來當操盤手。“大家樂”突然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認為一定要中,如果不中,就是辜負了我們,他就很不好意思。我們便說,這些錢,本就是他給我們贏回來的。有一次我們中了一等獎,但只有一萬八,“大家樂”高高興興去領獎,發現旁邊一個老頭,也是中了一等獎。“大家樂”於是前去攀談。聊了半天,卻驚訝地發現對方手裏是一張“體彩”!要知道“足彩”每期可多可少,而“體彩”可是實打實的五百萬啊。“大家樂”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態問老頭,老頭說了——扣了稅,四百萬。“大家樂”鬱悶壞了,給我打電話。我正在進棚,有些不耐煩。但設身處地一想,這是多麼痛苦的一幕啊,生動鮮明,宛如我們的人生,都在拚命賭博,名義上好像那麼相同,得到的卻是那麼天差地別。我佩服“大家樂”,他起了這麼一個雅俗共賞的名字,讓我明白很多道理,比如,大家的快樂才是真的快樂;又比如,我跟世界的距離就是造成我現在如此邊緣的原因。世界對於我們是一樣的殘忍,也是一樣的慷慨,他每夜要喝五瓶啤酒,才能壓制內心的痛苦,我卻只有幻想自己在一群夢的最深處,才能平息我難以言說的對世界的恐懼。我們或許都不明白,到底在什麼樣的一個空間裏,但有一點很肯定,他永遠不會媚俗,而我永遠不會媚雅。“大家樂”依然有着頑固而純真的文學夢。他非常喜歡沙子的作品,因為沙子是網上這些寫東西的人里最文學最無功利之心的人之一。他不喜歡我的作品,他說我明明有功夫,卻要用性、暴力來吸引別人的眼球。我理解他的看法,他並沒有看出我隱藏其中的深意,但他說得對。《新歡》過後,演藝三部曲的第二部將是文字非常乾淨的。“大家樂”最喜歡的我的作品是那個晦澀的中篇《火車快開》,他說他終於發現我會成為大師,這是他從未對我說過的話。我很得意,因為我這種風格得到他的表揚是非常困難的。“大家樂”,這是一個我多麼喜歡的名字。我喜歡這傢伙,因為他是個有才華的人,他是我遇到的最真實最坦誠的人,也是我遇到的最悲天憫人的人。這方面很多話我無法去說,他也無法去說,大家都無法去說,但惟其如此,他才顯得如此真實,讓我想說,能夠成為他的朋友,是我多麼大的幸運,又是多麼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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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山: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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