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真愛的戲劇張力
〈閨塾〉到〈驚夢〉是杜麗娘愛的幻想與內心動作的開端。“遊園”時,她一連唱了[步步嬌]、[醉扶歸]、[皂羅袍]等好幾支愉悅的曲子,細細欣賞奼紫嫣紅、美景良辰,她的心情因為被春心也是情心喚起而輕靈柔美,但總是拂不去一層淡淡幽怨、莫名惆悵。此時杜麗娘的內心感受是“悶”與“亂”,是“理還亂,悶無端”,是“春色惱人”,正如她的傑出的扮演者梅蘭芳所體會的:“杜麗娘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煩悶。”是她自己“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虛度青春”的苦悶,因此她感嘆“奈何天”、“誰家院”。遊園,激發她青春的苦悶。[山坡羊]是杜麗娘第一支直抒胸臆的春情曲,是從遊園到驚夢轉變的關鍵,正如梅蘭芳所體會的:“這支曲子是表達她心裏難以告人的話。”“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撿名門一例、一例是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她的難以排遣的春悶,她的滿腹的幽怨,她內心深處對自己青春與愛情的渴望與幽思,在這支曲中和盤托出,一點也不掩飾。她在夢中已有多次渴求,她自己現實中無法實現就只能向“幽夢”尋求,這是何等痛苦的煎熬。當一個少女用“潑殘生”來表述自己人生,這已是何等傷心,以至於她要向天叩問自己的人生與青春何在!與柳生夢中幽會,正是杜麗娘內心壓抑在夢境中的全面實現。她在夢中飽嘗了愛的溫存與性的甜蜜,“真箇千般愛惜,萬種溫存”。“驚夢”喚醒了杜麗娘的“情”,她對愛的熱情與渴求。儘管夢中柳生是個幻影,但是杜麗娘以情為真,不計虛實,她開始了對夢中真情的苦苦追尋的歷程。從〈尋夢〉到〈鬧場〉,戲劇情節變幻奇艷,杜麗娘內心熾熱的情焰愈燃燒愈烈,直至將自己燃燒燼盡亦不惜不悔。〈尋夢〉是一出別緻的戲,一首艷異的詩。她支開春香,獨自在園中細細回味夢境中愛的歡樂與甜蜜。劇中杜麗娘連唱十六支曲,[懶盡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元來春心無處不飛懸。(絆介)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湯顯祖詩情洋溢又熟知舞台,戲曲唱詞富有動作性與舞台感。這支[懶畫眉]透過景抒寫了杜麗娘二到花園“尋夢”的歡快心情,她是那樣興奮激動,以至被花草絆了裙衩,卻自認是花草亦知心前來追捧她的春情。她追尋昨日夢境,仔細辨認夢中的一切。她的心靈在那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芍藥欄前和垂楊柳線一處處留戀撫摸回味,處處是情的溫暖,處處是“他”的呼喚,心靈的快感難以名狀。她羞怯地唱到“恰恰生生抱咱去眠”,激情到達頂點。但是夢境早逝,“尋來尋去,都不見了”。她痛苦地發現“牡丹亭,芍藥欄,怎麼這般凄涼冷落,杳無人跡?”這就是杜麗娘情的追求所遭遇到的現實。她偎跪在梅樹下,唱出了她與自己的心靈誓守的自白:“[江兒水]偶然問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拚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杜麗娘的內心悲劇性動作在發展。傷心、幻滅以至絕望,是她心靈遭遇的現實。絕望之時,她終於鼓足勇氣吐露內心真情:“春香,咱不瞞你,花園遊玩之時,咱也有個人兒。”描容留真,死葬梅根,是她追求真情、對抗現實的別樣方式。她不是死於愛情屢遭打擊,而死於愛情的徒然渴望與愛情的絕望的煎熬。從〈謁遇〉、〈冥判〉到〈回生〉,杜麗娘死後,仍舊一靈咬住,執拗地返回陽間尋找夢中之情。她由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她的戲劇動作又在一個新的層面發展,柳夢梅與杜麗娘的戲同時并行。〈冥誓〉中兩人的真情由試探、驚訝而獲確證,戲劇達到又一**。但是他們的愛情還必須面對現實的挑戰。湯顯祖讓他的劇中人從夢境中獲取的真情屢經艱難曲折終獲確證后,還必須回到殘酷的現實中再經折難,讓這一對年輕的有情人親自挫敗殘酷,獲得最後勝利。湯顯祖在舞台上創造了一個浪漫主義的戲劇構想,又緊緊堅持了現實的理念。他要宣佈“理”的破滅,他要高唱“情”的勝利,他要張揚“情”的力量。杜麗娘面對從皇帝到父親等整個封建禮教勢力對她“自媒自嫁”的指責,她理直氣壯地說:“真乃是無媒而嫁,保親的是母喪門,送親的是女夜叉。”她的口氣已非當年的溫柔了。柳夢梅面對杜寶的橫暴,在[雁兒落]一曲中,連用十次“我為她”,敘述他使杜麗娘回生的功勞。杜麗娘的悲劇行動終於獲得喜劇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