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怕纏夫
咸豐十年八月十二日,太平軍攻破寧國。隨後,李世賢趁着橫掃江浙、擊潰江南大營的勢頭,兵發廣德,來攻徽州。伯牛案頭有一本歷史地圖集,徽州與祁門(曾國藩大營所在地),以指測,其間不能容二指,以尺度,距離不過五十公里。徽州一城的攻防戰守,對於湘軍,對於東南(綠營全面崩潰),乃至對於全局(第二次鴉片戰爭已經打響),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為了更具象的說明這層意義,可以打個比方:徽州一破,太平軍圍攻祁門,曾國藩就將如瓮中之鱉,坐以待斃;也可以舉個實例:徽州破后,祁門被圍,幕客馮卓懷因“時事日非,憤悶異常”,乃以閱讀古典名著《紅樓夢》為日課,幕主曾國藩深受感染,也以鑽研“紅學”作為排遣。然則,剛接辦皖南防務的李元度,肩負的責任就不止一城的存亡,而是師友的性命乃至大局的盛衰。要說曾國藩對李元度此行抱有樂觀的態度,別說他人不信,他自己也不敢自信。所以,臨行前,與之約法五章:“曰戒浮,謂不用文人之好大言者;曰戒過謙,謂次青好為逾恆之謙,啟寵納侮也;曰戒濫,謂銀錢、保舉宜有限制也;曰戒反覆,謂次青好朝令夕改也;曰戒私,謂用人當為官擇人,不為人擇官也”;大多數情況下,所以曰“戒”,並非戒其未來,而是禁其以往。此五戒,就都是李元度以往常犯的錯誤,其中,“戒浮”一條最有意思。李元度固然是“文人之好大言者”,他所用所親之人,也以“文人之好大言者”居多。岳陽文人吳士邁是李元度的好朋友,他根據二十三史中有關軍事的資料,編訂了一部“治軍藍本”。李元度一見,稱為奇作,遂納入麾下,並薦諸曾國藩,欲令其回湘招募三千勇丁,統帶來皖。時在湖南的曾國荃聞之,趕緊給大哥寫信,“極論文士之涉於空虛”,勸他“遠之”;曾國藩自己也哭笑不得,只好對李元度說:“閣下與之(謂吳士邁)至交,須勸之盡棄故紙,專從事於點名、看操、查牆子諸事也”。其他四戒,與前述李元度之才不宜治軍大同小異,不贅。倉猝間約法五章,固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李元度的秉性;臨陣時槍法大亂,則足實讓曾國藩瞠目結舌。說好說歹,李元度畢竟在江西打過幾場惡仗,攻城守營之事,不說有幾成把握,至少有幾分歷練;否則,曾國藩寧可親自上陣也不會派他代勞。可是,李元度一到徽州,就把所有經驗忘了個精光,一切措施,似都用來求敗。而這些失誤,本都可以避免,假如他嚴格遵守湘軍營規的話。湘軍戰法,極為重視紮營:“每到一處安營。無論風雨寒暑,隊伍一到,立刻修挖牆濠,一時成功。未成之先,不許休息,亦不許與賊搦戰”;此即曾國藩所謂“結硬寨,打呆戰”,也是湘軍陸戰的基本**。名將蔡鍔對這條規定讚不絕口,稱為“近世兵家所不及道者”。但是,李元度此行就違反這條最重要的營規。八月十六日,平江軍到達徽州城外,在界河邊草草搭了一些棚子,便算扎定營盤,諸凡修牆、挖濠、築籬之事,一概未做。當日援守,曾國藩怕李元度兵力不足,在他啟程后,又調了四個營過去。此四營二十日到,李元度仍未命令紮營,而任其“散亂於河洲之上”。三天時間就這麼白白浪費,既不在城外紮營,也不進城佈防,李元度到底幹什麼去了?原來,他是要以攻為守。目光長遠、氣魄非凡的李將軍,根本不想被動的防守徽州,而要在二十公里以外的績溪進行攔截。很可惜,胡林翼那句“戰事本不長,守事本可信”說得太准了;他派出的兩營剛一接戰,就被“緩進急戰”的太平軍候個正着,在叢山關、樓下兩個戰場大敗而歸。語云:兵敗如山倒。這邊是壓不住陣腳的“書生好大言者”,那邊卻是與陳玉成、李秀成鼎足而三的天國名將,加之徽州城外未紮營盤,無險可守;李元度此次潰敗,直是無葯可醫。於是,二十三日,全軍退入城中。明日,太平軍“直撲徽城,更番誘戰”。警報傳到祁門大營,人心惶恐。曾國藩畢竟久經戰陣,立時想出了補救的辦法,他指示李元度:“賊若圍城,堅守六日,霆營援兵必到”。霆營,即駐守太平的鮑超一軍,為湘軍後期最精銳的部隊。攻難守易,是軍事常識;“堅守六日”,亦非“不可能的任務”,那麼,李元度怎麼還是失敗了?伯牛以為,李元度終歸於敗的原因,乃是應驗了一句湘諺:“烈女怕纏夫”。“烈女”,即曾國藩所謂“堅守六日”,就是實行龜不出頭的戰法,絕不輕舉妄動;“纏夫”,自然指“更番誘戰”的李世賢。敵誘我不動,是“烈女”不為“纏夫”所誑,保全了清白;敵誘我即出,則是“烈女”捱不過“纏夫”,一失足成千古恨。失節全節與否,戰勝戰敗與否,俱在一念之間而已。不幸的是,“烈女”李元度在面對“纏夫”李世賢“更番”挑逗的時候,一念之差,把持不住,乃“親督各營出城接戰”。結局可想而知,城破人亡而已。恰如當日最高法院對“強姦”案例的司法解釋,所謂:“始強(奸)終和(奸)者,仍以和(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