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李元度

文人李元度

七年之癢,固然只是彼此雙方進行“互摸”的原因,但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曾、左此次交惡,卻又實實在在損害了第三者的利益。而這個第三者的無辜受害,又更加破壞了曾、左的公誼和私情。這個倒霉的第三者,便是李元度。李元度,字次青,湖南平江人。先簡述李元度在湘軍中的經歷,以及和曾國藩的關係。咸豐四年初夏,曾國藩兵敗靖港,憤而自殺數次,皆未遂。其時,在他身邊“宛轉護持,入則歡愉相對,出則雪涕鳴憤”者,就是來自平江的幕客李元度。是年末,湘軍在九江水域大敗,曾國藩“憤極,欲策馬赴敵而死”,被羅澤南、劉蓉勸止。李元度於此時投筆從戎,“特立一軍”,“護衛水師,保全根本”。六年二月,周鳳山軍在江西樟樹鎮被太平軍擊潰,曾國藩部下再無得力陸軍,全賴李元度率領平江勇,“力撐絕續之交,以待楚援之至”。然則,在兵敗靖港、困守江西這段最為痛苦的歲月里,始終不離不棄,傾力輔助落難英雄曾國藩的人,就是李元度。咸豐七年,曾國藩心力俱瘁,承受不了兵單餉乏、主客不和的巨大壓力,乃趁丁父憂的機會,撒手回湘。抵湘后,寫信給在江西繼續戰鬥的李元度,訴說對他的感謝和愧疚。所以感謝者,謂李元度三年間始終如一的支持;所以愧疚者,臨行匆匆,來不及用保舉的方式對李元度進行回報。最後說,對於李元度的高情厚誼,“鄙人蓋有無涯之感,不隨有生以俱盡”。為彌補這份歉疚,山居無職的曾國藩提出與李家“締婚姻而申永好,以明不敢負義之心”,並勉勵李元度(時已回鄉省親)“努力作人;明歲當與足下索侄女婿耳”。在無法酬以官爵的時候,結為秦晉之好,庶幾稍能安慰比曾國藩小了十歲的李元度。咸豐八年七月,曾國藩再度出山。十月,湘軍第一名將李續賓、曾國藩弟國華戰死於安徽三河鎮,“痛憤之餘”,曾國藩急召在家奉養母親的李元度,叮囑他“千萬速來”。李元度不負期望,聞命即行,其時,李母“病殊未愈,將成半身不遂之症”矣。李元度這次來營,曾國藩並未委任軍事,而讓他充任文案。因為,李元度雖在最困難的時候親臨戰陣,為湘軍穩住了陣腳,但他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事人才。李元度有一手“敏捷清挺無俗塵”的好筆墨,任“參謀”“可得一當”,並不適合“專以治兵”。咸豐五、六年間的李元度,更像是軍無大將、聊以充數的廖化,客觀上不無作用,主觀上則不洽人意。略引五、六年間曾國藩對他的批評,讀者可觀大概:“足下專好說吉祥話,遇有小事不如意輒諱言之”(五年七月十六日);此處批評李元度報喜不報憂,軍情不實,埋下諸多隱患。“足下條理精細,而處事恆黯於大較;不解何故”(五年七月廿四日);“仁弟論文,則按脈切理,絲絲入扣;臨事,則浮光掠影,曾無極深研幾之意”(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此處直揭作為文人的李元度能言不能行的痼疾。“前此屢接函稟,言湖口賊不過千餘,他處探報亦然。近日尊處勝仗稟報前後共殺賊二千有餘;而湖城之堅如故,賊船之悍如故”(五年八月十五日);“自撫(州)來者皆言城內之賊不過二千餘人,老長髮不過數百;前後書牘所報殺斃受傷之賊,殆以萬計,而賊焰轉張。頗不可解”(六年五月九日);此處批評李元度謊報戰功。“掘墳告示切弗再貼,尤不可用賤銜。凡舉事為千萬愚人所喜而為一二有識所笑,君子弗為也”(同上);當日,江西民眾樂於“從賊”,群相呼應。李元度不在安民、治軍上想辦法,卻提出一個挖祖墳的創意,希冀藉此懲罰“從賊”的紳民,他並在告示上冒用了曾國藩的欽差大臣名義。曾國藩認為此種“辱及先人”之舉大為不妥,必為“有識所笑”,故加以勸阻,並特別囑咐不可冒用“賤銜”。“麾下平江勇與恆態微有不同者。他處營官、哨官,各有賞罰生殺之權,其所部士卒,當危險之際,有愛而從之,有畏而從之。尊處大權不在哨官、不在營官,而獨在足下一人。哨官欲責一勇,則恐不當尊意而不敢責;欲革一勇,則恐不當尊意而不敢革。營官欲去一哨,既有所憚;欲罰一哨,又有所忌。各勇心目之中,但知有足下,而不復知有營官、哨官。甄錄之時,但取平江之人,不用他籍之士;‘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營、哨之權過輕,不得各行其志;危險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畏而從之,則無其事也”(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此則批評李元度治軍不遵守湘軍“家法”,並在軍中大開地域歧視之風,為患實巨。湘軍“家法”,其本質在於三“宜”:文法宜簡,事權宜專,情意宜洽。李元度以文人治軍,最大的弊病就是做不到事權宜專。什麼是事權宜專呢?曾國藩說:“一營之權,全付營官,統領不為遙制;一軍之權,全付統領,大帥不為遙制。統領或欲招兵買馬、儲糧制械、黜陟將弁、防剿進止,大帥有求必應,從不掣肘”;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一種徹底的層級責任制。湘軍內部,由勇丁而什長而哨官而營官而統領而大帥,層次分明,逐級負責;既不許越級報告,也不許越級指揮。形成這種制度的本質原因,則根源於湘軍的招募制度。嚴格按照湘軍營規來組建部隊,那麼,營官由統領挑選,哨官由營官挑選,什長由哨弁挑選,勇丁由什長挑選。什長以上的各級軍官皆有專權,皆負專責;而自士兵以至軍官,俱只聽命於其直管上級,心無旁騖,職有所專。上級對下級,只問點名是否應卯、遣調是否及時、作戰是否出力;而下級本轄之權,尤其是人事權,上級例不干涉。因為,治軍最重要乃至唯一的目標,不過基層士兵於危險之際能夠懍遵軍令、以命相從而已;要做到這個目標,前提則在於日常訓練和思想政治工作做得紮實可靠;能否做好這兩項工作,又賴於各級軍官對本轄人員的有效管理;而能否有效管理,關鍵則在於各級軍官必須擁有職責範圍內的全部權限。“譬之木焉,統領如根,由根而生干生枝生葉,皆一氣所貫通”。李元度治軍則不然,他採用的是扁平化管理。依照今日企管理論,這種管理無疑更人性化、更能促進組織內部的交流;這種管理的前提是組織成員具有較高的個人素質,實現組織目標需要成員具備極強的創造力。但是,軍隊不是一般的組織,而是一部由血肉之軀構成、用來殺伐攻取的龐大機器,紀律(等級)嚴明重於個性發揚,令行禁止甚於往複辯難;否則,令以言歧,法以情亂,必然降低殺人機器的運行效率。李元度不能參透此意,而希望在全面了解軍中隱情的前提下,獎罰生殺皆自己出,不濫罰,不枉賞;但是,對於三千多人的平江軍來說,一人之心力或有時而窮,一人之目力或有時而盡,追求最精確的管理,反而墮入最混亂的迷宮。一些基層士兵、軍官或因這種人性化管理而免遭冤屈、獲得福利,對李統領個人抱有好感,“危險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但是,限於精力,領導關懷只能落實到有限的個人,作不到雨露均沾;而與此同時,中上層軍官的權力和威信卻已受到破壞,並直接導致對本級職權的放棄。於是,更多的基層士兵和軍官獲得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既感受不到來自最高級指揮官的“愛”,也不用體會針對直管上級的“畏”,從而嚴重影響全軍在“危險之際”執行命令的效率,所謂“畏而從之,則無其事也”。“畏而從之”,是軍事制度的“恆態”;“愛而從之”,則是超越制度的“變態”。李元度秉文人之質,抱婦人之仁,妄以“變態”為“恆態”,亂了湘軍的家法,曾國藩不得不多費口舌對他進行批評教育。曾國藩還批評他“但取平江之人,不用他籍之士”;此語意甚微妙。湘軍的基本建制單元,本就以鄉誼維繫。早在創建水軍時,曾國藩就叮囑負責徵兵的人:“水手皆須湘鄉的,不參用外縣的,蓋同縣之人易於合心故也”;曾國荃的“吉”字營則“不獨盡用湘鄉人,且僅用屋門口周圍十餘里之人”。然則,李元度“但取平江之人”,也未見得大謬不然,曾國藩為何要批評他呢?原來,李元度“甄錄”的平江老鄉,大多用來充任中上層軍官,而不是普通勇丁,這就破壞了營-哨-什-勇逐級挑選下屬的湘軍制度,有任用私人的嫌疑,而不僅僅是地域歧視了。因為上述原因,李元度再度從軍,曾國藩就沒讓他帶兵,而是讓他做了記室、參軍。李元度“下筆千言,條理周密”,恰能勝任文案工作,倘若順着這條職業道路走下去,雖不敢奢望左宗棠、李鴻章那樣的功勛,但如李瀚章、盛宣懷那樣,幕優則官,混個一、二品大員還是很有指望的。可是,天意弄人,李元度的職場生涯終未能如此完滿。咸豐十年春,太平軍定計:佯攻杭州,解南京之圍。清軍果然中計。江南大營旋被攻潰,張國樑、和春先後陣亡、自殺,江蘇、浙江全面告急。新任浙江巡撫羅遵殿,原在湖北任職,和胡、曾等湘軍領袖交誼極深,當此危急關頭,自然向湘軍乞援。其時,湘軍諸部被太平軍牽制在湖北、江西、安徽三省,無法赴援浙江。不得已,李元度又一次投筆從戎,重新扮演廖化的角色。李元度重出江湖,胡、曾都不看好他,胡林翼給羅遵殿寫信說:“(李元度)愛才如命,疾惡如仇;而所疾固多惡人,所愛未必才士也”;此謂李軍中並無人才,難以改變局面。又給羅遵殿的兒子忠祜寫信:“李次青(元度字)、正人也,任事一片血誠,筆墨亦敏捷清挺無俗塵,軍事參謀可得一當,特未可專以治兵耳”;但是,時窮事蹙,舍李元度以外,湘軍別無他人可以援浙,故曾國藩只能將此次援浙當作一次賭博,如龔自珍所謂“看伊家國運如何”也。不過,二人畢竟是共歷患難、生死相托的交情,曾國藩對李元度此行勝敗安危的關注,自當區別於其他將領。他如此描述他的矛盾心理:“廼者浙警初聞,鄙人日夜詛其大亂,俾閣下聞變遽起,以赴武林之難;既又日夜祝其大克,俾閣下無所事事,而當俯就陋邦,完我常與。茲幸皇天后土鑒此微誠:詛有益也,祝亦有靈”;軍人必須聞命“遽起”,書生從戎的李元度也不能例外,故曾國藩“日夜詛其大亂”,以激勵李元度的鬥志和殺氣;但是,千里赴援,兵凶戰危,亦師亦友的曾國藩固又希望他能“無所事事”,全身而退。“詛有益也”,其益處在於此種情境最能磨礪人才,或可藉此機會幫助李元度完成由儒生向武將的轉型,就像以羅澤南、李續賓為代表的湘軍將領一樣。“祝亦有靈”,則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愛護,他並請精通《易經》的幕友陳學鎔為李元度此行卜卦,想盡辦法對自己和李元度進行心理暗示(“靈”),其行可敬,其心可憫。不過,倡議邀請湘軍赴援的羅遵殿還來不及看到湘軍的旗幟,就因城破而捐軀,李元度也因此稍緩其行,“詛”“祝”之“益”否“靈”否,暫時無法印證。而太平軍在解除南京之圍后,一面在蘇、浙用兵,一面向上游的安徽、江西進軍,試圖再度佔據武漢,以控制長江流域。因此,駐紮在皖南的湘軍,尤其是深處萬山之中的祁門大營,感受到巨大的壓力,李元度的主要任務也就由援助浙江轉變為防守皖南,保衛大營,儼然成為湘軍大營的“門戶”。胡林翼說,李元度雖不能戰,但未嘗不能守;曾國藩亦作如是想,故將皖南“四府一州”全行託付給李元度,並安排張運蘭、左宗棠、鮑超三軍“左右夾輔”,避免他因汛地過廣、頭緒過多而“東瞻西顧、拖泥帶水”。當日形勢,固然不利於湘軍,但是,李元度倘能嚴守軍令,立定腳跟,不浪戰以求勝,不僥倖以邀功,自可圓滿完成曾國藩交待的戰略任務。讓李元度作廖化,力或有所不濟;不做馬謖,則似能不辱使命,這大概就是曾國藩的如意算盤。可惜,“今亮”的稱號早經左宗棠註冊,這一次,曾國藩註定享受不到談笑卻敵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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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軍政傳信錄:戰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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