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幕
一個師爺被抬舉到如此高的戰略高度,確不多見。但是,早在咸豐五年,御史宗稷辰薦舉人才,首列左宗棠,就說:“若使獨當一面,必不下於(胡)林翼、(羅)澤南”;同時,曾國藩奏敘左宗棠“保衛兩湖,大有裨益”,奉旨“以郎中分發兵部行走,並賞戴花翎”;六年七月,胡林翼專摺陳明左郎中才略,說他“才學過人”,除幫辦湖南軍務外,還“能兼及江西、湖北之軍”。八年末,郭嵩燾召對時稱讚左宗棠:“才極大,料事明白,無不了之事,人品尤極端正”。這些讚譽,無疑都被文宗記在心裏,因此,潘祖蔭的警句不但不顯得突兀誇張,反而有畫龍點睛的作用。於是,與肅順討論此案,文宗便說:“方今天下多事,左宗棠果長軍旅,自當棄瑕錄用”;言語間,已不再憤憤於“劣幕”。這一切都出於肅順的安排,他正等着這句話,遂對曰:“聞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贊畫軍謀,迭著成效;駱秉章之功,皆其功也。人才難得,自當愛惜。請再密寄官文,錄中外保薦各疏,令其查酌情形辦理”;旨允。官文收到最新指示,發現附件裏面有一疊保薦材料,自然明白了朝廷的用意,於是偃旗息鼓,草草結案。由此可知,保左一案,主持其事者為肅順及其幕客高、王等人;在京奔走者為郭嵩燾;臨門一腳,則發自潘祖蔭。那麼,胡林翼起了什麼作用呢?遍查全集,除了上引數語外,找不到他參與謀划的直接證據。而揆之情事,他又不可能置身事外,然則,所有暗箱操作的證據竟未收入全集?胡林翼死後,門生汪士鐸為其編訂全集,向曾國藩請教編輯規範,曾復書云:“胡宮保著述閎富,現在編集,聞專取其奏議、批答、尺牘諸種,自應急為刊刻,以饜海內景慶雲先睹之情。……然吾輩愛人以德,要貴精選,不貴多取;嘗一勺而江水可知,睹片毛而鳳德已具,似無庸求益而取盈也”;原來,今日看到的《胡林翼全集》,並非全集,乃是選集,所謂“貴精選,不貴多取”也。而曾國藩的用心,在“愛人以德”四字,則可見當日胡林翼遺稿中不乏弄權用術的內容,不免悖“德”。運用權術,賄賂、籠絡官文,令其不掣肘,是胡林翼得以建功立業的前提,此事天下皆知,《清史稿》及諸家筆記從不諱言,而全集中找不着一絲諂媚官文的痕迹。由此推知,當日為左宗棠呼籲、援救的私函密件,必也根據“愛人以德”的編輯原則,全行“為賢者諱”了。幸好,在“反民復清”的滿清遺老胡思敬的筆記中,找到這麼一句話:“林翼輦三千金結交朝貴,得潘祖蔭一疏,事遂解”;胡思敬為清末御史,以彈劾端方得名;自謂此書“見而知之者十之七八”,而學界也頗為稱舉其書的史料價值。他固未親眼見到這張三千兩的銀票,但此事在同治、光緒年間騰播於京城士大夫之口,則無疑問。郭嵩燾給潘祖蔭的三百兩,似即取諸其中。當然,要將這筆資金往來帳考證得清清楚楚,毫釐不爽,伯牛自揣學識俱陋,萬不可能;讀者能以意逆志,知道保左一案中,肅、高、郭、潘諸人出力以外,還有胡林翼提供經濟支持,也就不枉這番徵引了。出版審查官曾國藩只准後世讀者“嘗一勺”、“睹片毛”,奈何奈何!此案從咸豐九年八月發動,經過一番運作,至明年二、三月間才漸息煩囂。而在此期間,左宗棠並不樂觀,他自承:“昔年旁覽世局,知官場為傾軋爭奪之所,拘牽挂礙,不足有為。而鄙人氣質粗駁,不能隨俗俯卬,尤難入格。退處於幕,庶可惜機行素,進退自由;不意仍為世所指目,卒與禍會也”;並於九年臘月間決計辭去幕職,北上詣曹:“赴都後有兩策:一、不候引見即告病;一、引見后,如遇一召見,則問一句,據實答一句,使上知野人之不足與言,放還鄉里,於願足矣。至所謂公卿大夫之前,則不敢稍有論說,恐其一入薦剡,則斷送頭皮,氣破肚皮,終無益也”;咸豐七年五月上諭:“該員(左宗棠)有志觀光,俟湖南軍務告竣,遇會試之年,再行給資送部引見”;咸豐十年正是“會試之年”,故左宗棠以此借口進京。當然,此行的目的,還是希望有機會獨對天顏,一抒冤懣。可是,這個念頭未免太幼稚了點。今日的信訪辦,昔日的登聞鼓,才是鳴冤訴屈的好去處;什麼案子都直接遞到最高層,那整個行政、司法體制豈不亂了套?有鑒於此,胡林翼亟加勸阻,可他一意孤行,終於還是浩然上路。但是,走到襄陽,事情起了變化:“抵襄陽后,毛寄耘(鴻賓字)觀察出示潤公(胡林翼)密函,言含沙者意猶未慊,網羅四布;足為寒心。蓋二百年來所僅見者。杞人之憂,曷其有極?側身天地,四顧蒼茫,不獨蜀道險巇、馬首靡托已也。帝鄉既不可到,而悠悠我里,仍畏尋蹤;不得已,由大別沿江而下,入滌老(曾國藩)營,暫棲羈羽,求一營官,殺賊自效。幸而克捷,並受其福;否則免胄衝鋒,求吾死所。死於盜賊與死於小人,固有間矣”;此為十年三月致郭崑燾之信。到襄陽后,胡林翼托毛鴻賓致信,緊急通知他停止北上,理由是仇家“意猶未慊,網羅四布”;意即已經派出殺手,欲得而甘心。其時“雨霰交作,風雪極大”(信中語),左宗棠聞此危語,憤懼交集,心寒氣喪。眼見得御狀是告不成了,而“悠悠我里,仍畏尋蹤”,家也回不去了,“不得已”,只好東去宿松,至曾國藩大營避難。幕職已辭,家不能歸,到營中吃乾飯又不合適,於是新生一計,投筆從戎。“死於盜賊與死於小人,固有間矣”;叱吒風雲、籌濟兩湖的左師爺,只因得罪小人,遂落魄至此。不能不說,這是左宗棠一生中最低潮的時刻。但是,官文、樊燮並未真的派遣殺手;“網羅”云云,乃是胡林翼阻其北上的權宜之計。閏三月下旬,胡、左在英山會面,胡告知“近狀尚未如所聞之甚”,並安排他去曾營散散心。左宗棠被“誑騙”一次,白白擔驚受怕了許多天。但是,二人面談之時,胡林翼必已告知京城事態的最新發展,己方勝券在握,靜候佳音可也。閏三月二十六日,左宗棠到達湘軍宿松大營。自此,每日與曾國藩、李鴻章等“鬯談”,情緒漸漸平復。四月十日,胡林翼自英山來。同時,北京還發下一封諭旨:“左宗棠熟悉湖南形勢,戰勝攻取,調度有方。……應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地襄辦團練等事,抑或調赴該侍郎軍營,俾得盡其所長,以收得人之效?”肅順的話起了作用,這封諭旨不啻是平反公告。否極泰來,大悲繼以大喜,此刻的左宗棠恰似宣佈摘帽的“右派”。他立即否定了前此萌發的各類消極念頭:“宗棠頻年怫鬱之隱,竟蒙聖鑒,感激何言!……如有可出之理,亦未敢固執”;隨即,又奉到上諭:“左宗棠著以四品京堂候補,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這就好像右派平反以後,落實知識分子待遇的具體政策了。左宗棠遂接統王錱遺下的“老湘營”,並招募一部分新兵,號稱“楚軍”,開始了東征。左宗棠因禍得福,完成了從師爺到元帥的成功轉型。樊家雖然輸了官司,但是也因禍得福,培養出一位名動天下的大詩人。這邊給左宗棠平反,那邊就將樊燮革職,並勒令回籍。樊燮回家后,蓋了一棟讀書樓,樓成之日,遍請鄉鄰,舉酒誓曰:“左宗棠,一舉人耳;既辱我身,又奪我官,且波及先人,視武人如犬馬。我宅已定,敬延名師,教予二子,雪我恥辱。不中舉人、進士、點翰林,無以見先人於地下”;所謂“波及先人”,即指“忘八蛋”三個字。樊燮為了讓兒子把書讀出來,採用了非同一般的激勵機制。首先,在祖宗神龕下側另置一塊牌位,上書“忘八蛋滾出去”六個字,每月的初一、十五,親自帶領兩個兒子跪拜行禮,祈禱文必有此句:“不中舉人以上功名,不去此牌”。其次,樊家兩位少爺以及重金聘請的教師,終日居於書樓,其他人眾一概不許上樓。再次,兩位少爺在家不準着男裝,“咸服女衣褲”。中秀才入學,脫女外服;中舉人,脫女內服。功夫不負有心人;小兒子樊增祥七年後中舉人,十年後中進士,最終做到護理兩江總督的高位。而且,樊增祥作得一手好詩,所謂“近代詩人隸事之精,致力之久,益以過人之天才,蓋無逾於樊山(增祥別號)者”。大兒子樊增祹“學問切實,高於樊山”,只可惜天不永年,未臻其至。一句“忘八蛋,滾出去”,竟罵出一位統帥、一位詩人,不得不令人感嘆:有味乎斯言哉。有味乎斯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