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九章(三)
小金寶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對誰都這樣,對什麼事都這樣。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離開斷橋鎮前的那個晚上她是什麼樣,可一見到老爺,她又換回去了。她這個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來,就難了。她這樣的人,大上海摸爬滾打出來的,總想着能讓自己和世道靠近起來。世道是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比它變得還利索?小金寶的虧在這上頭可是吃大了。不過我倒是實實在在地覺得,她這人不壞。至少我現在來看是這樣。有些人就這樣,小時候看着他恨不得拉尿離他三丈,可老了回憶起來,覺得他比大多數人真的還要好些。百無聊賴的小金寶領着我來到了小島南端。蘆葦茂密而又修長,像小金寶胸中的風景,雜亂無章地搖曳。一條亂石小路蜿蜒在蘆葦間,連着一座小碼頭。小金寶意外地發現島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條河,四五條馬路那麼寬。對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蔥鬱,半熟的柑橘懸挂於碧綠之中,密密匝匝,有紅有綠。小金寶說:"那是什麼?"我告訴她說:"橘子。"一條小船靠在小碼頭旁的水灣裏頭。小金寶對着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說:"臭蛋,你會不會划船?"我猜出了小金寶的心思,點了點頭。小金寶使了個眼神,兩個人彎着腰,神神叨叨解開樁繩。我把竹篙子插到船頭的底部,一發力,小木船就飄了出去。我手執竹篙,身體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穩穩噹噹落在了船頭。兩個人還沒有來得及高興,蘆葦叢中突然橫出一條小舢板。划船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面色嚴峻,一身黑,左臉長了一隻黃豆大小的紫色痦子,頭上戴着一頂葦皮草篷。小夥子說:"回去。"小金寶緊張地問:"你是誰?"小夥子說:"你們回去!"小金寶呼地就站起來,木船一個晃動,小金寶的小姐尊嚴沒能穩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聲說:"知道我是誰?"紫痦子對她是誰不感興趣,只是繃著臉說:"老爺說了,他不發話,誰也別想來,誰也別想走。"小金寶指着小島大聲說:"這是哪兒?你當這是墳墓!我又不是埋在這兒的屍首!"紫痦子繃著臉說:"回去。"又是一輪孤月。又是一個寂靜空洞的夜。蘆葦的沙沙聲響起來了。這種聲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寶的虛空。她望着燈芯,燈芯極嬌媚,無法承受晚風之輕,它的腰肢綿軟地晃動,照耀出小金寶眼風中的失神與唇部的焦慮春情,小金寶在過道里站了片刻,阿貴遠遠地坐在陽台上。小金寶四處打量了一回,一個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廚房裏認認真真地摳着腳丫,小金寶剛過去不久我的房門就被打開了,進來的卻是銅算盤。銅算盤進屋后四處張了幾眼,從牆根處取過一把絳紅色的油紙傘,塞到我懷裏,說:"跟過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樣子,銅算盤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聲說:"島上水汽大,別讓小姐在夜裏受了涼氣。"我聽得出銅算盤的話不全是實話,可我不敢多問,翻了他一眼,抱了雨傘跟在小金寶的身後走出去了。翠花嫂家的大門關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幾點光亮。小金寶沿着光亮走過去,突然聽見屋裏傳出了極奇怪的鼻息聲。這個在床上床下爬滾多年的女人從這陣鼻息里敏銳地發現了情況。她小心地貼牆站住,蹲下來,從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撥開了窗紙。小金寶的目光從小洞裏看過去,只看見翠花嫂的臉和她的衣領。她的衣領敞開了,肩頭卻有一雙手,很大,佈滿了粗糙血管。那隻手不停地給翠花嫂搓捏,關切地問:"是這兒?這兒?好點嗎?"翠花嫂半閉着眼,她的臉半邊讓燈光照紅了,另半張臉在暗處,但滋潤和幸福卻滿臉都是。翠花嫂一定讓那隻手捏到了舒服處,嘴裏不停地呻吟。這個巨大發現令小金寶激情倍增,她興奮無比地把一隻眼對着那個洞口,貼得更近了。那雙手離開了翠花嫂的肩,那個人也繞到翠花嫂的面前來了,小金寶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脫下灰條子上衣,露出結實的背。翠花嫂的臉對着窗戶,她的一雙眼在燈光下有意思了,煙雨迷濛起來。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胸,說:"怎麼來這麼早,島上來人了,你怎麼來這麼早?"男人沒有說話。小金寶看見男人抬起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開始解翠花嫂膈肢窩下面的第一隻紐扣。小金寶隨着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過去。她的胸無端端地起伏起來。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見小金寶的身體直直地僵立在燈光前面,心裏禁不住緊張,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隻指頭。我看見小金寶走到了門前,寂靜的夜裏突然響起了兩聲敲門聲。"--誰?"屋裏傳出了翠花嫂的聲音。"是我,"小金寶說,"你別熄燈,是我。"門裏就沒了聲音了。好半天屋裏才說:"什麼事小姐?明天再說吧。"小金寶說:"你在數錢吧,我不跟你借錢的。"門好不容易開了一條縫,翠花嫂端着油燈站在門口,一手扶着門。小金寶一眼就瞟見翠花嫂上衣紐扣扣錯了地方,故意裝着沒看見,小金寶在燈光下粲然一笑,說:"還沒睡哪。"翠花嫂說:"就睡了。"小金寶死皮賴臉地擠進去,在燈光底下可憐巴巴地突然叫了一聲"嫂子"。"嫂子,"小金寶嬌媚媚地說,"陪我說說話。"翠花嫂緊張地立在那裏,想四處張望,卻又故作鎮靜。小金寶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卻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噯"了一聲,卻又說不出話來。翠花嫂說:"我,我哪裏會說話。"小金寶笑眯眯地望着翠花嫂,斜了一眼,拖着聲音說:"嫂子,你瞧你。"就這麼和翠花嫂對視,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寶雙手撐在大腿上,慢騰騰地站起來,說:"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說著話就往門口走。翠花嫂鬆了一口氣,小金寶卻又站住了,回過頭從翠花嫂的手裏接過小油燈,說:"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寶端着燈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間走了過去。小金寶走到房門口,一眼就看見了擱在小方凳子上頭的灰條子上衣,肩頭打了一隻補丁。她立住腳,翠花嫂還沒有開口,小金寶笑着卻先說話了,說:"你瞧我,城裏頭過慣了,一點也不懂鄉下的規矩,怎麼好意思進嫂子的卧房?"翠花嫂聽這話僵硬地笑起來,說:"進來坐坐吧,進來坐坐吧。"她這麼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的一隻手早就撐在門前了,堵得結結實實。小金寶通情達理地說:"不了,嫂子給我隨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間裏咕咚響了一陣,小金寶站在堂屋裏,捂着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亂了半天,嘮嘮叨叨地說:"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寶接過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過來看,又反過去瞧。"針線真不錯,嫂子的手真巧,"小金寶說,"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讓野男人搶了去!"小金寶從翠花嫂家出來時拎着上衣開心地狂舞。我蹲在草地上,弄不明白什麼事會讓小姐這麼開心。小金寶走到我的面前,緊閉着嘴只是悶笑。阿貴這時候從遠處走了過來,把我們嚇了一大跳。阿貴低聲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小金寶不理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拉着我就往大草屋奔跑,我回了一次頭,看見阿貴的身影像故事中的鬼魂,開始在草地上晃動。小金寶進屋之後我的眼睛差一點炸開了。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竟然在這個夜裏、在這個小島上看見鄭大個子。我收好雨傘,走到窗口,意外地發現阿貴從翠花嫂那裏回來后正在與一個大個子耳語。大個子的影子很黑,但看得出梳了個大背頭。他一邊點頭一邊聽完阿貴的話,轉過身帶了幾個黑影朝南邊走過去了。他一走動我就認出來,就是鄭大個子。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才想起來,前天晚上在老爺屋裏的巨大黑影正是鄭大個子。他一直就在這兒。他到這裏幹什麼?島上到底要發生什麼事?小金寶似乎睡得不錯,一早上起來神清氣爽。她沒有在屋裏洗臉,一直走到了湖邊。她在湖邊清洗完畢,開開心心地沿着棧道往這邊走。阿貴和阿牛正在陽台上小聲說話,阿貴不停地用手比劃些什麼,神情有點緊張,阿牛隻是不住地點頭。我提着一隻布包站立在老爺的房門口。過了一會銅算盤從門裏側着身出來。他隨手關上門,從我的手裏接過東西。我陪銅算盤走上棧道,小金寶迎了上來。小金寶衝著銅算盤不解地問:"這是上哪兒去?"銅算盤賠上笑說:"小姐,老爺吩咐我先回上海,辦點事。"銅算盤想了想,關照說:"小姐,你讓老爺再靜養幾天,過兩天老爺就要回去了。"小金寶聽了這話臉上就有顏色,沒有說話,只是往前走,快靠近老爺房門時小金寶大聲說:"都走光了,讓我一個呆在墳墓裏頭!"她的口氣裏帶着很大的怨氣,我猜想這句話是衝著老爺的耳朵去的。銅算盤走到蘆葦叢邊拍了兩下巴掌,一條小舢板就漂浮過來了。那時候我們都蒙在鼓裏。其實銅算盤迴上海是一個極重要的跡象:在老爺與宋約翰的這場爭鬥中,老爺即將"和牌"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金寶的命運已經全安排好了,只是方式和時間問題。老爺和宋約翰之間的鬥法,我這輩子可能也弄不清楚了,我能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事。銅算盤剛一走,島上就出事了。太陽偏西了,照耀出秋日葦葉的青黃色光芒。天空極乾淨,沒有一絲雲層,藍得優美、純粹,藍得晴晴朗朗又濕濕潤潤。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萬頃,陽光側射處如一張巨大錫箔,反彈出水面的活潑波光。阿嬌和我蹲在碼頭洗衣裳。我們的舉手投足里夾雜了勞作與遊戲的雙重性質,水珠子在我們的手邊歡愉跳躍。小金寶穿着翠花嫂的舊衣裳從棧橋上走了過來。步履里充滿了女性有關陌生服裝的新鮮感與滿足感。小金寶一路走到碼頭,笑盈盈地望着我和阿嬌。阿嬌一抬頭就從小金寶的身上看見了阿媽的衣裳,頓時覺得這位姨娘和她靠近了,樂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阿嬌說:"姨娘,你怎麼穿我媽的衣裳?"小金寶問:"好不好看?"阿嬌說:"好看。""像不像你阿媽?"小金寶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說:"阿嬌,往後就叫我阿媽,見了你媽叫姨娘。"阿嬌笑着用胳膊肘捂住嘴,幸福地瞟一眼我,在胳膊肘里說:"我不。"我低下頭又搓一陣衣裳,擰乾凈,放到竹籃裏頭。阿嬌突然說:"姨娘,你教我唱歌吧,臭蛋哥說,你歌唱得好。"小金寶瞄了我一眼,哄着阿嬌說:"臭蛋騙你呢,我那是瞎鬧,唱得不好。"阿嬌走上來拽住小金寶的上衣下擺,說:"姨娘你教我。"小金寶坐下來,說:"唱歌呢,要唱那些心裏想唱的歌,要唱那些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歌。阿嬌你喜不喜歡唱歌?"阿嬌說:"喜歡。"小金寶說:"那你就唱給姨娘聽,唱得清爽、乾淨,姨娘就教你。"阿嬌有些忸怩,小金寶順手掐下兩根黃黃的狗尾巴草,給阿嬌做成兩隻小手鐲,套在阿嬌的腕彎上。阿嬌羞得很幸福,看了我一眼,唱道: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阿嬌會唱這首歌出乎我的意料。這樣的歌在我的家鄉人人會唱,我一直以為它就是我們家鄉的曲子,沒想到小阿嬌也會唱。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金寶也會唱。小金寶給我使了個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參進去,三個人一同唱起了這支歌: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又會哭,又會笑,兩隻黃狗會抬轎。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橋上喜鵲喳喳叫,紅褲子,花棉襖,外婆送我上花轎。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小金寶打着拍子,臉上笑得又燦爛又晴朗,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是從心窩子裏頭流淌出來的那種,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那種,如同水往低處流一樣順暢柔滑,不可遏止。我望着小金寶,放鬆了,小公雞嗓子也加大了。小金寶的雙唇一啟一閉,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個字都不錯。這時候太陽極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植物光暈。剛打苞的蘆花花順着風的節奏飄動起來,又柔又韌,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閑模樣,幸福得要死。阿嬌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撲到小金寶的懷裏,說:"姨娘你教我唱大上海的歌。"小金寶疼愛地摸着阿嬌的頭,喃喃自語說:"阿嬌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嬌你唱得真好。"小金寶的神走遠了,我怎麼也琢磨不透這個兇狠的女人這會兒在想些什麼。她就那樣散了神,撫摸着阿嬌的頭,嘴裏重複着那句話。她的這種樣子反而讓我感到不踏實。習慣了她的立眉豎眼,她這樣溫柔起來反而讓人覺得不踏實,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情。出於一種神示,或者說出於我對意外事件的強烈預感,可怕的事情說來就來。我從小金寶的臉上移開目光,看着碼頭旁的清冽水面。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臉上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退卻就僵在了那兒。我看見了兩條腿。是死人的兩條腿,正在水面緩慢地隨波逐流。小金寶從我的臉上立即發現了異樣,她本能地摟緊阿嬌,回過了頭去。小金寶一回頭整個湖面嘩啦一下就傾斜了過去。小金寶一把拉過我,把兩隻小腦袋一同埋在了她懷裏,小金寶再一次回過頭,屍首漂過來了,卧在水上,手腳全散了架,漂漂浮浮。屍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條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塊灰布補丁。小金寶猛然張開嘴,臉上就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