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九章(二)

上海往事第九章(二)

小金寶端着盞小油燈沿着過道向東走去。她走向了"隔壁"。過道里有些風,橘黃色小火苗像一隻豆子,柔柔地晃了幾晃。小金寶用手護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門前顯得神不守舍。小金寶朝東西兩個過道口看了一眼,過道口的黑暗把她夾在了中間,一股極濃的孤寂湧向了小金寶的心中,這股孤寂像夜的顏色,拉出了無限空間。小金寶推開門,木頭呻吟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裏除了一張床和床頭的一張方杌子,幾乎空無一物。小金寶放下燈,順手提了床上的棉被。幾種混合氣味直衝她的鼻尖。小金寶重重扔下棉被,被裏子反過來了,露出了點點斑斑。小金寶大聲喊道:"哪裏能睡?這被子哪裏能睡?上面什麼都有!"沒有人接她的話茬。孤島之夜沒有半點聲息,只剩下聽覺在夜的平面夢遊。小金寶站立了片刻,賭了滿腔怨氣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是一張竹床。竹床的劈啪聲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僵直了上身,劈啪聲正像一串串鞭炮綿延到聽覺的邊緣。小金寶嘆了一口氣,無聊襲上心頭。她靜坐了一會兒就開始搖晃身子。竹床的吱呀聲成了小金寶孤寂之夜裏的惟一陪伴。小金寶晃出了樂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床的呻吟發出了逍遙城裏的爵士節奏:嘭嚓、嘭嚓、嘭嚓……木板牆敲響了。是老爺。聲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嚴厲。小金寶的身體戛然不動,僵在那裏。她伸出下嘴唇呼出一口氣,額前的劉海被吹得活蹦亂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觀察劉海歡跳的模樣。弄不兩回,終於又膩煩了,重重吹滅了小油燈,和衣倒在了床上。但她不能入眠。風塵女人最可怕的敵人是夜間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節軟體動物,從夜的四周向小金寶蠕動而來了。她輾轉反側,小竹床發出了一陣又一陣尖銳噪音,像啞巴的夢囈,意義龐雜卻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響了,這一次不在牆上,而在木門。銅算盤敲完了門輕聲說:"小姐,早點睡吧,老爺嫌煩了。""給我把床換了!"小金寶在床上說,"這哪裏是床,是收音機!""明天吧,小姐。"銅算盤在門外說,"趕了一天路了,老爺也困了。"今晚不能入睡的不僅僅有她,還有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看見老爺,就特別地想念二管家。這種思念讓我難以入眠。我坐在陽台上,半個孤月正懸在夜空,我遠遠地看見阿貴瘦長的身影靜立在棧道那端,守護警戒着。小金寶輕手輕腳走到陽台上,半仰着臉,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剛想坐下來,一團黑影卻從身邊站了起來。小金寶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氣,脫口低聲說:"誰?"我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說:"我。"小金寶鬆了一口氣,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我望着她,她的臉上有許多月光,月光氤氳在她的臉上,使她的面龐白中透青,如剝了皮的蔥根。我站了片刻,靜穆地轉過身,準備去睡覺。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說:"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寶走上來一步,口氣軟了,對我說:"我睡不着,陪我坐一會兒。"我只是望着小金寶的影子,她的影子在牆與地板的連接處被折斷了,拐了個直角,給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兇猛的小金寶怎麼會給人這麼一種倒霉的感覺的。月光有點冷,雖說是夏末,月亮依然遙遠得像塊冰。小金寶坐了下來,兩隻胳膊抱緊了小腿,說:"在想什麼?"小金寶的下巴擱在膝蓋上,每說一個字腦袋總要往上做一次機械跳躍。我望着遠處的水面說:"沒有想什麼。"遠處的大片水面閃耀着傷心的光。小金寶嘆口氣,默默不語了。小金寶突然說:"臭蛋你會不會爬樹?"我絕對料不到小金寶會問出這樣的話,有些猝不及防地說:"會。""你常爬什麼樹?""桑樹。"我說。我的"桑樹"一出口,小金寶的臉上非常意外地鬆動了,她的臉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憊乏力的欣喜。"我也爬過桑樹。"她說。"你怎麼會爬樹?"我說。小金寶沒有接我的話,卻抬起頭,目光飛到月亮那邊去了。"我們家門口有兩棵桑樹,"小金寶說,"那麼高、那麼大,油光光的,村裡人都說,我們家要出貴人的。"小金寶說話時臉上浮上了濃重的鄉村緬懷,這樣的緬懷讓人心酸。小金寶說:"一到夏天,滿樹的桑葚子,往樹下一站,滿天有紅有綠。全村老小都來吃,我們就爬到樹上去,一吃一個飽。"小金寶咽下一口唾沫,她一臉的饞相讓我覺得真實可近,我跟着她,也咽下一大口。"你也是鄉巴佬?"我意外地問。小金寶的眼風恍恍惚惚地飄過來,無聲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輕晃兩下,說:"鄉巴佬小金寶。"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寶這邊挪了挪,輕聲問:"你家在哪個村?"我問話時上身傾了過來,牆上的影子像一隻狗。小金寶說:"別問了,臭蛋,你不許再往下問。"我閉了嘴,仔細詳盡地重新打量眼前的鄉巴佬小金寶,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見姐姐打完豬草爬上那棵桑樹時的饞樣,屁股後面補了兩塊大補丁。我望着她,想起了我的姐,這個念頭稍縱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凄惶。接下來的沉默讓我茂盛的內心活動拉長了,收不回來。"臭蛋,你到上海來做什麼?""掙錢。""掙了錢呢?""回家開豆腐店。""你以為你能把上海的錢掙回家?""……我能。""臭蛋,上海的錢,是個怪東西,是不肯離開上海的,要不你就別掙它,要不你就別帶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帶走,它就會讓你把命留下來。"我望着她,沒有開口。關於錢,第一個教導我的是二管家,第二個是老爺,現在又成了小金寶。"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給你錢,拿了錢你立即就回老家。""我不。""上海有什麼好?""我還要給二管家報仇,老爺說,他的眼在地下還睜着呢。"小金寶不吱聲了。小金寶突然齜着牙訓斥道:"二管家!你就學他,死在上海好了!"我弄不懂她怎麼又不認人了。"去去去,挺屍去!"小金寶不耐煩地對我送出了下巴。我靜靜站起身,一個人往屋裏走去。我走到老爺的房門前,老爺的屋子裏沒有燈,僅有一點月亮的反光。但我腳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陣極細小的振動,好像有一個身體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裏挪動腳步。這個人不可能是老爺,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種分量。我走上去,從門縫裏看見極暗的月光把一個人的身影投射在木牆上,這個身影又高又粗,如一張黢黑的剪紙貼在木牆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離開了。進門之前我回頭看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托着下巴,遠遠地望着一汪湖水。我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晨光從木板格子之間斜插進廚房。鍋鏟瓢盆靜然不動,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閑派頭。我卧在床上,對着鍋灶愣了一會兒神,從小木床上爬了起來。我打開門,雙手撐在門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嬌和她的母親正提着一隻竹籃向這邊走來,老爺的白色繃帶正在半空中紛飛,阿嬌的母親翠花嫂身穿藍色上衣,土藍色上衣鑲了白邊,這道白邊與髮髻上的一塊白布標明了她的寡婦身份,她的這種裝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發出悠久的喪夫氣息,有一股脫不掉的倒霉樣。阿嬌一眼就認出我了。阿嬌先看了我一眼,緊接着又看她的母親,她的這種眼神交替蘊藏了昨日黃昏里諸種精微的細節。翠花嫂沒有理會她的女兒,她笑着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質階梯。阿牛在過道的那頭向這邊伸出一隻大巴掌,示意她們止步。他的神態里有一種過於隆重的嚴峻,彷彿阿嬌和她的母親是一對紅顏殺手。阿牛走到老爺的門前,還沒有敲門,先對門板堆上笑,而後才輕輕地敲了兩小下。門縫裏探出銅算盤的瘦腦袋。他客客氣氣地朝阿嬌她媽迎了上去,是那種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氣。銅算盤接過竹籃,撩開竹籃上面的白色紗布,仔細打量着裏頭的東西。銅算盤慈祥地拍拍小阿嬌的頭,說:"真是個小美人。"他一邊說話一邊從竹籃里摸出筷子,夾起一口鹹菜就往阿嬌的嘴裏喂。"阿叔,她吃過了。"翠花嫂顯然不明白銅算盤的心思,也客客氣氣地說,"不知道有人來,上次的鹹菜才好呢,都吃了,過兩天再給你們腌。"銅算盤聽不進她的殷勤,笑得一臉是皺,他又喂下一口飯,問:"叫什麼?"阿嬌忽愣着一雙眼,說:"阿嬌。""阿媽呢?""翠花。"銅算盤拿出一塊米餅,掰下一塊,塞到阿嬌的唇邊:"阿嬌幾歲啦?""九歲。""這米餅不太好吃。"翠花嫂又歉意地說,"火也大了,明天我……"翠花嫂一看就是個過於熱心的人,對別人總覺得沒能盡意。"呵,九歲。"銅算盤對飯菜放心了,直起了身。身後響起了木質樞紐的吱呀聲。小金寶歪歪斜斜地拉開門,站在了房門口。她依在門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撐着另一條門框,顯得鬆散懈怠。小金寶斜了翠花嫂一眼,回過頭打量她的女兒。阿嬌的嘴裏銜着一口米餅,只看了小金寶一眼就不動了,目光定在了那裏。小金寶的鬈髮耳墜戒指手鐲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紅裙在阿嬌的眼裏拉開了城市繁華的華麗空間。阿嬌的鼻尖亮了,乾乾淨淨的目光里閃耀起乾乾淨淨的美麗憧憬。銅算盤提起竹籃對翠花嫂說:"翠花嫂,你等一下。"銅算盤無聲無息地回老爺的屋裏去了。我站在我的房門口,小金寶依在她的房門前,過道口站着翠花和她的女兒阿嬌。小金寶斜望着阿嬌,下巴卻向翠花嫂歪過去:"是你什麼人?""我女兒,"翠花嫂說,"阿嬌。"小金寶抱住胳膊說:"小丫頭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點像你?是我女兒。"翠花嫂沒聽過這麼不講理的話,拉過阿嬌,賠上笑說:"再像你,也修不來你那樣的小姐命。"小金寶沒開口,就那麼凝神地望着小阿嬌,像照鏡子,回到九歲了。阿嬌卻望着小金寶,她的眼在展望未來,想像自己長大的臉。小金寶說:"把女兒借給我玩兩天,解完了悶再還你。"翠花嫂訕笑道:"小丫頭沒見過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氣。"小金寶不理會她,徑直走到阿嬌面前,蹲下來對阿嬌問:"阿嬌,是我好還是阿媽好?"阿嬌的嘴巴躲到胳膊彎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雙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交替着看小金寶與阿媽,不知道怎麼回話。小金寶摸着她的臉說:"阿嬌,長大了做什麼?"阿嬌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說:"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這樣。"我心裏就咯噔一下。我記起了槐根關於大上海的話,預感到又一個輪迴開始了。"小阿嬌真乖。"小金寶意外得到了"姨娘"這個稱號,高興地對翠花嫂說:"我喜歡這丫頭,你男人要不死,再給我多生幾個。"翠花嫂垂下眼睛,沒說話。小金寶湊到翠花嫂的身邊,問:"你住這兒幾年了?""好多年了。"小金寶放眼看了看遠處,說:"這裏怎麼能住,悶不悶?我才來就悶死了,住長了可要出毛病的。""習慣就好了。""這裏就一樣好--"小金寶伸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偷男人方便。"翠花嫂紅了臉,說:"小姐……"小金寶自己先笑了,咧開嘴說:"反正沒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個--你明天就偷。"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沒處放了,低着頭說:"小姐,怎麼能說這種玩笑話。"小金寶卻認真了,說:"什麼玩笑,我可不開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來偷你,怕什麼,你反正不是黃花閨女。"翠花嫂實在羞得不行了,回過頭。她一眼睛見了阿嬌,阿嬌正專心地聽她們說話。翠花嫂有些惱羞成怒,對阿嬌說:"去去去,一邊去。"阿嬌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邊。小東西是個人精,她好像什麼都明白。阿嬌拉着我的手說:"我帶你去抓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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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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