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十章(一)
我都沒有弄明白那具屍首是誰。從河邊回來小金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小金寶安靜了,大草屋也就安靜了。整個孤島都一起安靜了。黃昏時分小金寶開了門。出門時臉不是臉嘴不是嘴。我在門縫看見了她的一臉死相。我從門縫後頭猜測她的心思。翠花嫂送晚飯來了,我聽得出她的腳步。她拉開門,留出一顆腦袋的縫隙。小金寶和翠花嫂就在這個觀察點裏打了個照面,兩個女人的這次照面在我的眼裏都有些猝不及防。翠花嫂對小金寶點頭一笑就低下了腦袋,似乎很不好意思。翠花嫂走過時只用眼睛瞄着小金寶的腳尖。翠花嫂低下頭,小金寶這才想起來補一個笑臉,笑得極快,極短暫,稍縱即逝,但翠花嫂已經走過去了。小金寶點頭一笑過後也沒有再看翠花嫂,目光中氣不足,又陷入了先前的恍惚。翠花嫂剛一走過小金寶就把門掩上了。我感覺到不對,怕惹出什麼事,也忙着把腦袋收了進來。小金寶沒有到阿貴的房間裏吃晚飯。我吃完飯給小金寶盛了一碗,是稀飯。我把飯碗放到小凳子上,小金寶只用筷子挑了幾下,推開了,掉過頭去。這樣坐了很久。我看見小金寶呼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直衝老爺的房門。我站在過道里預感到要發生些什麼,便走進了自己的屋子。老爺的門不久被敲得震天價響,是那種不恭不敬的放肆響聲。我坐到床上,把身子貼在了木牆上,眼睛在耳朵里瞪得滾圓。門打開了。但接下來便沒了響聲。這次寂靜的過程極其漫長。很久之後才傳出老爺的一句話,老爺拖了腔說:"我的錢,正過來是我的面子,反過來還是我的面子!"我聽得出老爺的聲音有些不耐煩,隨後便沒了聲息。又過了一刻老爺拖了腔說:"你說怪誰?這種事你說能怪誰?--要真的怪誰,還得怪你,你晚上要是不亂跑亂動,我還不知道那邊有人呢。"接下來又好一陣沉默。我猜不出小金寶在一陣沉默的過後說了一句什麼。這一句話聲音不太大,但一定戳到老爺的疼處。老爺"咣當"一聲扔掉了手裏的瓷器,瓷器碎片在老爺屋子裏四處飛迸。老爺怒吼道:"拉屎把膽子拉掉了,誰敢對我這樣說話!"夜籠罩了孤島。是大上海的夜色籠罩了孤島。我聽見小金寶從老爺的屋子裏走了出來,由西向東。她的腳步聲中有極大的破壞性,是那種貿然放肆的破壞性。我聽見她一腳踢開了房門,我的耳朵被黑夜塞滿了。這樣的夜誰能入眠?說句實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弄不清,怎麼小金寶惹上誰誰就得倒大霉。她的身上長滿了倒霉鉤,她一動就把別人鉤上了。你不喜歡她時她是這樣,你喜歡她時她依舊是這樣。我不知道她這輩子真正喜歡過什麼人沒有,在我的眼裏她對桂香不壞,桂香立即死了兒子;她對翠花嫂也不錯,翠花嫂一轉臉就失掉了心上人。我不知道她的倒霉鉤將會鉤住什麼。黑夜的孤島上水汽真大。小金寶的背影在這股潮濕的黑色中悄然走向了翠花嫂家。我拿着傘,沿着小金寶的背影跟了上去。翠花嫂家亮着燈,在這樣的孤島之夜那盞燈光給人以歸家的感覺,我跟在小金寶身後,但不敢太靠近,我擔心我一靠近反而招來厲聲呵斥。小金寶敲開門,微笑着站在翠花嫂的面前。她的臉上很清爽,看不出任何事情。翠花嫂熱情得有些過了頭,她端着燈一個勁地把小金寶引向屋內。翠花嫂和阿嬌正在編席。她們的屁股下面是厚厚的一疊。眉葦子都泡到了好處,又柔又韌,在手裏歡快地躍動。小金寶咧開嘴,笑着說:"正忙哪?"翠花嫂放下燈就進了屋去,小金寶有些納悶,弄不懂她慌裏慌張做什麼去了。翠花嫂出來時手裏捧着一件上衣,不好意思地說:"我正想給你送去,昨天你來借衣服,我頭疼,也沒給你挑一挑,這件好,你換了。"小金寶怔了一下,接過衣服側過了頭去。阿嬌在燈下對她一笑,她也就笑了一笑。小金寶想了想,說:"今晚上你可要好好陪我說話了。"翠花嫂低下頭,坐回到葦席上去,不敢看小金寶的眼睛。翠花嫂吞吞吐吐地說:"昨晚上真是對不起小姐了,我有些頭疼。"翠花嫂側過臉關照阿嬌說,"阿嬌,睡覺去。"阿嬌噘着嘴,扭了扭屁股,不願意。小金寶笑笑說:"我也常頭疼的。"翠花嫂抬起頭瞥一眼小金寶,又笑了一回,眉不是眉眼不是眼。"你今年多大了?"小金寶問。"屬馬。""你怎麼老成這樣?"小金寶說,"你還是我阿妹呢!""老點好,老了蚊子咬不動。""你怎麼不改嫁?""小姐又瞎說了,又不是城裏頭。""心裏頭有人了吧?""小姐就喜歡拿我取笑。--阿嬌,去睡覺!""我就不信,嫂子這樣,就沒男人喜歡?""小姐……""我給嫂子說一個。""姨娘,我阿叔喜歡我阿媽。"阿嬌突然插話說。"阿嬌!"小金寶點點頭,目光卻散掉了。翠花嫂見瞞不過去,也就不瞞了。翠花嫂低下頭,低聲自語說:"其實吧,也不是外人,就是死鬼他三弟。"翠花嫂臉上溢出來的幸福光彩一點一點刺進了小金寶的心窩。"人呢,倒不錯,就是太木,也沒什麼大本事--他還嫌我不是黃花閨女呢,我就開導他,是你親哥哥,又不是人家,肉還不是爛在自家鍋里!他一聽,也就不提這事了。""你們什麼時候成親?""死鬼去了三年了,"翠花嫂想了想,說,"個把月後,我也給他守了三年寡了,再有個把月,我也不住在這個鬼地方了,就跟了他,到鎮上去了。"小金寶一把捂住了翠花嫂的手,一時卻又說不出話來。"……等你成親,告訴我一聲,我送你兩床緞面被子,兩隻鴛鴦枕頭,把你的屋子裏插滿紅蠟燭,貼滿紅雙喜,到處紅彤彤亮堂堂的,到處喜氣洋洋的。"小金寶望着小油燈,目光有些收不攏,小金寶的臉上漸漸失去了剛進門時的好興緻,臉上疲乏了,瀰漫出一股青灰的光。"要不我送嫂子一件白婚紗,最好的白婚紗,法國料子,毛茸茸的,讓兩個穿西服的童男子拖着紗腳,一路都是鮮花、馬車,還有好聽的歌,一直通到大教堂去。""小姐!"翠花嫂的臉上難看了,翠花嫂順下眼皮說:"小姐可不要拿我們這樣的人窮開心。"小金寶的目光卻收不回來了,她一把抓住翠花嫂的胳膊,自語說:"女人家,誰不想當新娘,當多少回也值得。"翠花嫂捋着眉葦子,沒有接話茬。"我要能像你,在島上有人疼,有人愛,平平安安過一輩,有多好。小姐還沒有成親?"小金寶"唉"了聲,臉上走了大樣。她的淚水涌了開來,在小油燈下默然一點頭,不吱聲了。"小姐這個歲數,也該嫁了。"翠花嫂說,"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猜你命不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成親……"小金寶的淚在往外涌,她用力忍住,失神地說。"小姐怎麼說這樣的話?"翠花嫂用眼睛罵她了,"女人的命,是等的命,什麼事都要等,全靠等,只要你真心,耐着性子等,苦苦地等,慢慢地等,好運道總會來到。""嫂子!"小金寶失聲撲進了翠花嫂的懷裏,身子弓成了一隻蝦米。小金寶說:"嫂子……"翠花嫂抱着小金寶,撫着她的頭,輕聲說:"阿妹。"小金寶的兩隻胳膊無力地沿着翠花嫂的肩頭向上攀緣,十隻指頭一起亂了方寸。"嫂子……""你不要太傷心,你看看我,那時候……真像死了一樣,現在不也好了,阿妹,慢慢等。"阿嬌瞪大了眼睛,似乎嚇着了,獃獃地望着這邊。我坐在門外,懷裏抱着雨傘。我弄不懂兩個女人哪裏有這麼多的話要說。她們安頓了阿嬌,頭靠着頭,守在小油燈底下,就這麼在夜的深處說著。她們說話的聲音極低,到後來只有她們自己聽到了。我慢慢打起瞌睡,在門外睡著了。翠花嫂開門時天已經大亮。她的開門聲驚醒了我。翠花嫂手裏端着燈,她是在看見東方的晨曦后吹滅手裏的油燈的。我睜開眼,一縷弧形猩紅正從東方的天邊流溢而出,一副大出血的樣子。一塊雲朵被燒得通紅,使我想起了鐵匠爐里燒得通紅的鐵片。太陽一點一點變大了,帶着一股濃郁的傷心和絕望。小金寶和翠花嫂一齊望着初升的太陽,她們的臉上籠罩着血腥色,籠罩着傾訴了一夜過後的滿足與疲憊。小金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多乖的太陽,我都十幾年看不見這樣的太陽了……"我半躺在牆角。大地一片陰涼。我挪了挪身子,腿腳全麻了,站不起來。我的動靜驚動了小金寶,小金寶回頭時臉上吃了一驚。小金寶疲憊的臉上佈滿了疑慮。小金寶說:"你怎麼在這兒?"我抱緊了雨傘,說:"外面水汽大。"小金寶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地說:"你在這裏躺了一夜?"我點點頭,我想應該是一夜。小金寶走到我面前,拉我起來。她摸了摸我的頭,帶着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臉上全是太陽反光,那種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樣清冽而短促。她背過身,對我說:"我們回去。"我聽清楚了,她說,我們回去。我覺得她說的我們很好聽,洋溢着小鎮雷雨之夜她身上的溫馨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