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與終結者(2)

終結與終結者(2)

羽回來的時候,陸塵的癌症已經進入晚期。羽驚奇地看見爸爸已經瘦成了一個木乃依,那種瘦太可怕了,可怕到了羽不敢看自己親生的父親。但是羽堅信自己的父親能活下去。她一夜夜地坐在父親的病床邊,側耳傾聽,她想聽到那神諭,但是沒有,奇迹始終沒有發生。她想起了丹朱。大夫說,要購買大量人血清白蛋白和轉移因子。只有丹朱能夠辦到。丹朱調到了一個很遠的醫院,並且層層門崗。羽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才找到那個地方。丹朱仍然象過去一樣,冷靜地聽完了羽的陳述,然後冷靜地說:好辦,今天我就讓我父親開個條子。“然後呢?”羽問。“然後,我就給你送過去。”羽疑惑地看看丹朱的臉,丹朱總是這樣,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給她安慰。但是丹朱從來沒覺得什麼,既沒覺得幫了羽什麼,更沒覺得自己有多麼高尚。羽一直奇怪出身高貴的丹朱的這種平民意識從何而來。丹朱笑笑說這不是什麼平民意識,這是職業道德。“但是我求你辦的事不在你的責任之內。”羽說。“你還是這麼愛較真兒。”丹朱又笑一笑,埋下頭寫病案,不再理她了。在羽心目中,丹朱始終是個謎。她曾經設想他愛她,但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顯示過什麼激情,他只是做他需要做的事,她不辭而別一去多年,他對於她既沒有絲毫的懷恨,甚至連問也不問一聲她的去向,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沒有半點驚訝,好象他們是昨天剛剛見過面似的。丹朱真的在三天之內就把人血清白蛋白和轉移因子送到了陸塵的J醫院。J醫院的大夫看到丹朱,都驚訝得半張了嘴說不出話來。他們的驚訝也引起了羽的驚訝,羽不知道丹朱在他們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大人物。然後她聽見腫瘤科主任諂媚的笑聲:“丹朱大夫,你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事打個電話不就完了?哎呀呀,這樣的小事還勞駕你親自跑一趟,真是我的罪過!……”接着J醫院院長也迅速趕來了,一定要留丹朱吃飯,並且說:“原來那位老教授是您的親戚啊?你怎麼不早說?馬上把教授轉到高幹病房,從今天起,特級護理!……”羽怔怔地看着這群人,她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不懂丹朱在他們眼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偉人,她全都不懂,但是她很高興父親的境遇從此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醫院中央的小公園裏,柳樹已經發芽了。羽這才想到,又一個春天來了。丹朱和羽一起把陸塵用輪椅推出來,陸塵已經說不出話,但是吸到春天的氣息,眼裏就蒙上了一層淚。“爸爸生病之後就變得多愁善感了。”“所有人都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嗎?”“我說了,所有人都是這樣。”“他們為什麼對你那麼誠惶誠恐?”丹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不過做了一位首長的專職醫生。”“謝天謝地先前我不知道,不然我就不敢找你了。”丹朱忽然停住腳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也這麼俗氣?”他們把陸塵放在一小塊陽光下,然後走進旁邊的樹林。“我豈止俗氣……”羽心裏發著抖,覺得自己正在說著不該說的話,做着一樁愚蠢的事,但她象以往那樣無法控制自己,“丹朱,我其實很卑鄙,真的,我對你,其實很不公平……”“你是想說,你從來沒真的愛過我,對嗎?”丹朱淡淡地一笑,他的冷靜讓人吃驚。“我早就知道,一直知道。但是這有什麼?這很正常。你心裏有個很值得你愛的人。你愛誰,那是你的自由,這話對我來說也成立。我不想說什麼愛不愛的,這話份量太重。但是你對於我來說,的確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不過……”“什麼?”“不過說真的,無論是我,還是那個你很愛的人,還是所有的男人,都很難進入你的世界,不,不是很難,是根本不可能。哪個男人也不敢要你,你讓男人……恐懼。”羽驚異地看着他,“……這麼說,我沒希望了?”丹朱一笑:“除非你做腦胚葉切除,和我們大家一樣愚蠢。”假如丹朱知道日後發生的事情,那麼他是決不會說這句話的。燭龍死了,丹朱走了,我們將伴着羽,走完她的一生。丹朱在若干年後知道羽做了手術的消息,痛悔不已,但那已經不屬於我們這部書的觀照範圍了。當時羽告別了丹朱,一個人靜靜地把父親推回病房。在注射了人血清白蛋白和轉移因子之後,父親的病似乎驟然減輕了許多。父親可以自己起來解手,甚至想吃參湯。簫和羽合資買了野山參,簫把參湯燉得濃濃的,用小調羹一點點地放進父親枯黑的唇里。這時若木來了。若木穿着一件舊式的薄呢大衣,全身漾着香氣,臉上寫着四十年代或者更早一些的憂鬱。那種憂鬱完全是一種表演式的,看見若木的表情羽就想,她瞬間的痛悔已經過去了。若木坐下來,憂鬱的表情更加憂鬱了。“陸塵啊,可憐我這些日子,天天失眠,剛才在路上,幾次差點暈倒,”若木用手帕半捂着鼻子,一副楚楚可憐不堪重負的樣子,“苦啊,我跟你這些年,哪過過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盼着孩子大了,你又病倒了,你是我養命的人,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靠誰?!”──這話明明是說給簫和羽聽的,簫皺着眉頭說:“媽,現在爸爸病着,你說這些幹嘛?”若木象沒聽見似的繼續說:“現在你還在,她們就對我這樣,對你孝順是好的,可難道我就是鐵打的?就不要補養?人家說,寧死做官的爸,也不死要飯的媽……”陸塵聽了這話,喉嚨里咯咯一陣響,一層混濁的淚蒙上了眼睛。簫急忙盛了參湯送到若木手裏:“媽,求求你別說了,讓爸爸安靜一會兒好嗎?……”若木喝了一口參湯說:“瞧瞧這孩子說的話,難道你爸和我過了一輩子,我多說兩句話他還嫌煩?他在這裏孤孤單單的,巴不得有人多跟他說句話呢!”說著,斜瞟了羽一眼,正好碰上羽的目光,羽的目光里,有一種不可掩飾的蔑視和厭惡。若木啪地把碗摔在桌上。陸塵的臉上出現哀求的神色,好象在說:“求求你們,別吵了,別吵了……”但是七十多歲的若木一如既往:“天吶,看看她,看看你心愛的三姑娘,她怎麼對我呢?是啊,你媽沒錢沒勢,你犯不着理我,可你別搞錯了,是我生了你,不是你生了我!!……”羽到底沒能忍住自己的脾氣,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盡量不讓爸爸難過,但是她的聲音因為氣憤全都頂在了齒間,如一顆顆槍彈一般迸出來:“告訴你,你讓我噁心!”“你讓我噁心”這句話自然打中了若木,象陸家多年不熄的戰火,一旦燃起就無法熄滅。若木把一腔怒火都哭了出來,所用的話語無非是幾十年一貫制的用詞,但是這次要激烈多了。而且洶湧澎湃勢不可擋。“我早就說過,這個死丫頭是要殺人的啊!她殺了她的弟弟還不夠,她還要殺她的爸爸,她還要把我們全家一個個殺死!……”或許是殺死這種駭人聽聞的詞聽起來太可怕,值班醫生、護士長、護士一涌而進,他們的到來才使若木洶湧的哭聲轉為令人憐惜的悲泣。在若木痛哭的時候,陸塵的頭始終搖來搖去的十分痛苦,但是現在他安靜下來了。他的皮膚慢慢變成鉛灰色,他的臉塌陷下去,他全身都抽成了一團,慢慢地縮小。羽慢慢走出去,倚着醫院的走廊,站住了,她覺得兩腿發軟,不倚着牆就站不住,她覺得兩眼發燒,但是哭不出來,這時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五天五夜沒有吃飯和睡覺了,醫院的牆涼得徹骨,涼得她出了一生冷汗,她還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就浸泡在了自己的冷汗里,軟綿綿地失去了重量。陸塵死在那一天的深夜。死前沒有任何反應,沒有留下遺言或者別的什麼。在羽的記憶里,爸爸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去小鋪買點包子吃吧”。這句話還是幾天之前說的。醫院旁邊是個小包子鋪,所有的陪床都在開飯的時間大啃包子,整個病房都瀰漫著豬肉大蔥的香味。但是羽無動於衷。陸塵死後變得很小很小。但份量卻極重。為他換衣服的時候,簫和護士們累得滿頭大汗,若木、綾和韻兒也趕到了,連久未露面的亞丹也來了,還帶着十歲的兒子羊羊。一片哭聲陡然而起,只有羽,當時還處於昏迷中,在昏迷中她做了個夢。夢見父親身穿道袍,和老子本人坐在湖邊談天,就是童年時的湖泊和森林。父親表情恬淡,和生前的焦慮恰成對比。有一隻梅花鹿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這時,羽忽然眼前一亮,仙境逝去,眼前變成一寬而長的銀幕,有畫外音道:“陸塵教授就長眠在這青山綠水之中。”於是場內燈亮,夢醒。羽暈暈乎乎地想吐,坐起來,果然就吐了,趴在床沿上吐的時候,她忽然看見綾收拾好的行李袋開着,裏面露出羽和簫合資購買的野山參。她看見了參須就哇哇大吐起來,不能抑制,直到吐出了膽汁。“你去小鋪買點包子吃吧。”這句話,她總是無法擺脫。在以後的日子裏,只要她想起這句話就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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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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